临江府这台庞大的防灾机器,在谢景珩的决断和温禾的威望加持下,嘎吱嘎吱地全力运转了起来。
起初的两日,府城内外,沿海村落,皆是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
衙役、里甲长们奔走呼号,嗓门都喊得嘶哑;青壮劳力们扛着木桩、石块,叮叮当当地加固着自家和邻里那些不甚牢固的门窗;妇孺们则忙着清扫高处,将晾晒的咸鱼、菜干收回屋内,又按照告示上说的,尽力备下易于储存的干粮和干净的饮水;港口里,渔船、小舟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被粗重的缆绳紧紧系在岸桩上,随着微澜的海水轻轻晃动。
大多数百姓,尤其是曾受过温禾那些高产粮种恩惠,或是听闻过她事迹的人家,纵然心中存着几分疑虑,但看着官府如此郑重其事,又念及“温小娘子”从不曾骗过他们,终究还是选择相信,老老实实地按着吩咐准备。
毕竟,宁可信其有,万一呢?谁也不敢拿全家老小的性命去赌。
然而,一天过去,天空只是偶尔飘过几朵闲云,风依旧温和。
两天过去,依旧是风平浪静,连海浪都显得格外温柔。
到了第三天,那传说中的飓风连个影子都没见着,烈日依旧当空,晒得人头皮发麻。
原本紧绷的气氛,如同被戳破的皮球,渐渐松懈下来。
街头巷尾,质疑和抱怨的声音开始像夏日的蚊蝇一样,嗡嗡作响,越来越多。
“我说什么来着?就是瞎折腾!看这天,像是要刮大风的样子吗?”
“就是,白费了我好几天的力气,还搭进去不少木料钱!”
“官府也是,听风就是雨,这下好了,大家伙儿都跟着受累。”
“唉,说不定就是那位知府夫人……太过小心了,女人家嘛……”
这些话语,自然也传到了府衙之中。
通判周奇远本就对此次大规模的防灾行动颇不以为然,只是碍于谢景珩的强硬态度才勉强执行。
如今见三日已过,风平浪静,他自觉判断正确,腰杆顿时硬了起来。
第四日一早,他便联合了几位同样持反对意见的官员,一同求见谢景珩。
“大人!”周通判拱手行礼,语气虽还算恭敬,但眉宇间那“果不其然”的神色却掩藏不住,“下官等并非有意质疑大人决策,只是……如今三日已过,府城内外并无任何飓风迹象。百姓为此耽搁农事、渔事,耗费钱财物资,如今已是怨声载道,长此以往,恐生民怨啊!还请大人明鉴,是否可酌情放宽禁令,让渔民先行出海,百姓也可恢复正常生计?”
另一名官员也附和道:“周大人所言极是。大人,非是下官等不愿防患于未然,然天象难测,若因一场未必会来的风雨,便长久如此戒备,确非良策。如今外面……质疑之声颇多。”
谢景珩端坐案后,面容沉静,看不出喜怒。
他自然听到了外面的风言风语,也感受到了压力。
但他更相信温禾的判断,相信那位望海镇老渔民用一生经验换来的预警。
“周通判,诸位,”谢景珩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天灾难测,岂能以三日之期妄断有无?本官知晓诸位担忧,然防灾之事,关乎性命,宁可十防九空,不可失防万一。传令下去,各乡各里,仍需保持警惕,尤其是近两日,严禁任何人靠近海边,低洼处人员不得返回原住处。”
周通判身后的王主事看到谢景珩如此一意孤行,当即不满道:“知府大人何必因为妇人之见就如此兴师动众?夫人虽有些农事上的本事,但这观天象测风雨,岂是她一个妇人能懂的?”
这话说得相当不客气,明显是针对温禾。
谢景珩脸色一沉,深深地撇了王主事一眼,然后说出的话也相当强硬,“诸位,本官心意已决,禁令继续!若有违抗,严惩不贷!”
他目光扫过周通判等人,带着一丝冷意:“至于民怨,若有,便由本官一力承担。但若因松懈而致百姓伤亡,诸位,到时承担的可就不只是民怨了。”
周通判等人被他目光一扫,心中一凛,虽满腹牢骚,却也不敢再强辩,只得悻悻退下。
出了府衙,他对着几个心腹冷笑道:“妇人之见,不足为信!本官府上,一砖一瓦都不会动!”
这一幕被不少百姓看在眼里。
原本就心存疑虑的人,见官员都这般态度,更是放松了警惕。
城南的李老四家就是其中之一。
他一边拆着刚加固好的窗棂,一边对妻子抱怨:“我就说是瞎折腾!看周大人家都没动静,咱们穷折腾什么?”
他妻子犹豫道:“可是温小娘子说......”
“温小娘子再能耐,能比周大人懂?”
李老四不以为然,“赶紧把这些木头拆了,碍事!”
类似的情景在城中多处上演。
那些原本就反对的百姓,更是公开在茶馆里嘲讽:
“要我说,这位知府夫人就是仗着有点功劳,指手画脚!”
“可不是?一个女人家,懂什么飓风不飓风的!”
这些风言风语很快也传到了温禾耳中。
她走到窗前,看着依旧晴朗的天空,心中也不免生出几分自我怀疑。
难道……真的是自己判断错了?让景珩和全城百姓跟着白忙一场?
正思忖间,一件外袍轻轻披在了她的肩上。
谢景珩不知何时走了进来,从身后拥住她,低声道:“别多想。我相信你,也相信那位老伯。即便最后无灾,我们做的这些准备,也并非全无用处。”
温禾靠在他怀里,感受到他无条件的信任,心中那点不安渐渐消散。
她转过身,握住他的手,坚定地点点头:“嗯。让大家再坚持一下,尤其是最近两天,我感觉……快了。”
她说不清那是一种什么感觉,或许是空气中那不同寻常的闷热,或许是云层边缘那难以察觉的微妙变化,都让她心中的警报再次拉响。
谢景珩依言,再次下达了严令,甚至加派了人手在沿海巡逻,防止有人偷偷出海。
然而,府城内的松懈情绪却难以遏制。
那些原本就反对或心存侥幸的人家,见官府如此“固执”,更是嗤之以鼻,周通判府上甚至连窗户都未曾多加一根木条。
一些百姓也开始偷偷摸摸地拆掉部分加固物,或是将从低洼处转移出来的家当又悄悄搬了回去,私下里抱怨知府大人被夫人迷惑,太过固执。
第五日,清晨。
天色灰蒙蒙的,不像往日那般清亮。
风,不知何时开始大了些,吹得院中的树叶哗哗作响,带着一股咸湿的、令人不安的气息。
温禾早早醒来,推开窗户,感受着那明显增强的风力,心头一紧。
“景珩,风大了。”
谢景珩也神色凝重地走到窗边。
夫妻二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确定,它,真的要来了。
到了上午,风势越来越猛,吹得街上杂物乱飞,行人步履蹒跚。
天空中的乌云如同泼墨般迅速汇聚,层层叠叠地压了下来,天色迅速暗沉,仿佛提前进入了黄昏。
那些听话的人家早已躲进加固好的房屋,而周通判等人却还在嗤笑:
“不过是场风雨,也值得大惊小怪......”
“要下雨了!快收衣服啊!”有人还在喊着。
然而,回应他的不是淅淅沥沥的小雨,而是豆大的、密集得如同帘幕般的暴雨,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瞬间在地上溅起一片水雾。
风助雨势,雨借风威,很快便连成了白茫茫的一片,对面不见人影。
“飓风!真的是飓风!”不知是谁,在狂风中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声音里充满了恐惧。
这一刻,所有人才真正相信,那被他们质疑了数日的灾难,真的来了!
风越来越大,发出如同鬼哭狼嚎般的呼啸声,卷着雨水,疯狂地抽打着世间万物。
隐约间,有人透过被雨水模糊的窗户,看到了远处天际那如同巨兽般旋转、移动的恐怖云墙,那是飓风的身影!
“快!快堵住门!”
“窗户!窗户要撑不住了!”
“爹!娘!快躲到地窖里去!”
那些听从了官府和温禾建议,早早做好加固的人家,此刻虽也心惊胆战,听着外面如同世界末日般的风声雨声,看着被风吹得剧烈摇晃但尚且牢固的门窗,心中充满了庆幸和后怕。
纷纷按照之前商量好的,一家人紧紧躲在家中最坚固的角落,或是祠堂、地窖等安全之处,听着外面如同千军万马奔腾而过的恐怖声响,默默祈祷这噩梦尽快过去。
城南的赵大娘紧紧抱着孙子,对儿子说:“多亏听了温小娘子的话!这门窗要不是加固过,早就被吹散了!”
她儿子连连点头:“是啊娘,刚才我看见李老四家的窗户直接被吹飞了!”
而像周通判家那般,并未将防灾令放在心上的人家,此刻却是乱作一团。
“快!快找木头堵门!”周通判声嘶力竭地喊着,雨水已经灌进厅堂,家具漂浮在水中。
仆役们惊慌失措地寻找木料想要临时加固,却发现为时已晚。
狂风轻易地撕裂了脆弱的窗棂,雨水倒灌进屋,家具被吹得东倒西歪,女眷孩子们的哭喊声混杂在风雨声中,显得无比绝望。
周通判本人更是面色惨白,看着一片狼藉的府邸,想起自己前一日还在知府面前振振有词,此刻只剩下无尽的懊悔与恐惧。
同样后悔的还有李老四一家。
他们躲在摇摇欲坠的房屋里,听着屋顶被掀飞的巨响,抱在一起痛哭流涕。
“早知道......早知道就该听温小娘子的话啊!”李老四悔不当初。
这一刻,所有没有听话的百姓,都只能躲在摇摇欲坠的房屋里,抱着家人,悔恨的泪水混着雨水流下,只盼着这房子能撑过去。
整个临江府,都在这场突如其来的天地之威中颤抖。
风雨声、哭喊声、祈祷声、房屋倒塌的碎裂声……交织成一曲灾难的交响。
温禾和谢景珩站在府衙后宅加固过的书房内,听着外面骇人的动静,面色凝重。
他们能做的准备已经都做了,现在,只能等待,等待这场风暴过去,等待黎明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