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丞相府,谢景珩径直去了正院。
温禾正坐在窗边的软榻上,一边看着睡在摇车里的儿子谢稷,一边听着六岁的女儿谢初心叽叽喳喳地说着今日又认识了哪几种草药。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洒在母女二人身上,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
见谢景珩回来,谢初心像只快乐的小鸟般扑了过去:“爹爹!”
温禾也抬起头,对上他略显疲惫却难掩振奋的眼神,微微一笑,心中已猜到了七八分:“看来,是有结果了?”
谢景珩弯腰抱起女儿,走到榻边坐下,握住温禾的手,将朝堂上发生的一切,包括承恩公一派的刁难、父亲谢知远的力挽狂澜以及皇帝最终准许在京畿三县试行的决定,都细细说与她听。
“……阿禾,多亏了你。”谢景珩凝视着妻子,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感激与骄傲,“若非你昔日那些实实在在的功绩摆在那里,父亲今日即便想为我说话,恐怕也难以那般掷地有声。”
温禾反手轻轻回握他,语气温柔而坚定:“我们夫妻一体,何须言谢。能帮到你,帮到朝廷和百姓,我很高兴。只是这试行之事,千头万绪,恐怕不易。”
谢景珩点头,神色凝重起来:“是啊,陛下命我全权负责在京畿三县试行。前期工作量极大,清丈田亩、绘制图册、核对户籍,样样都需精细,不容有失。而且,可以想见,那些地方豪强和利益受损者,绝不会甘心配合,定会想方设法设置障碍。”
他顿了顿,看着温禾和两个孩子,语气带着歉意:“阿禾,接下来这段日子,我恐怕会非常忙碌,时常需要亲赴各县督查,甚至驻扎在外,恐无暇好好陪伴你和孩子们……”
温禾伸出食指,轻轻按在他的唇上,止住了他后续的话语。
她的目光清澈而包容,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景珩,你忘了我说过的话吗?你只管安心在前方披荆斩棘,后方有我。家里、孩子们,我都会照料好,绝不会让你有后顾之忧。”
她看向摇车里咿呀学语的儿子,又摸摸怀里女儿的头,笑道:“初心如今也懂事了不少,还能帮我照看弟弟呢。是不是呀,初心?”
小初心立刻挺起小胸膛,奶声奶气却异常认真地说:“嗯!初心会帮娘亲照顾弟弟,也会好好认字学本事,不让爹爹娘亲操心!”
女儿稚嫩的话语驱散了谢景珩心头的最后一丝阴霾,他朗声一笑,将女儿搂得更紧了些:“好,那爹爹就放心去为百姓做事了!”
翌日,谢景珩便雷厉风行地投入到了“鱼鳞册”的试行工作中。
他亲自从户部抽调了一批精通算学、绘图和户籍管理的精干吏员,又从京兆尹府借调了些熟悉地方情形的衙役,组成了一支专门的试行队伍。
试点选在了京畿范围内的平谷、良乡、漷县三县。
工作甫一开始,便如预料般遇到了重重阻力。
第一阻,来自蒙昧的百姓。
许多农户世代耕种,对朝廷政策有着本能的恐惧。
听说官府要重新丈量土地,绘制什么“鱼鳞图”,纷纷担忧这是加税的前兆,或是要夺走他们的田地。
当丈量队伍扛着绳尺、罗盘等工具下乡时,遇到的是紧锁的房门、冷漠的眼神,甚至是妇孺的哭嚎阻拦。
“官爷,不能再量了啊!俺家就这几分薄田,再量就要多交皇粮了!”
“这地是祖上传下来的,凭什么要画到你们的册子上去?”
面对这些不解与恐慌,谢景珩没有采取强硬手段。
他下令所有吏员衙役必须耐心解释,态度和气。
他自己更是亲自走到田埂上,脱下官靴,卷起裤腿,如同多年前在地方为官时那样,与老农坐在田埂上唠家常。
“老伯,您看这‘鱼鳞册’,不是为了多收您的税,恰恰是为了让该交税的人没法逃税,让像您这样守着本分田地的,负担能更公平些。”
他指着初步绘制出的草图,耐心解释,“您看,这图上把您家田地的位置、形状、四至、土质好坏都画得清清楚楚,记在官府的册子上,以后就算有人想强占您的地,有这图册为证,他也占不去!”
他言辞恳切,又是当朝丞相之子、户部侍郎,却如此平易近人,渐渐打消了一些农户的疑虑。加之温禾的名声在民间极好,不少农户听说这是“谢夫人也赞成的法子”,抵触情绪便也减轻了不少。
第二阻,来自地方的胥吏与豪强。
这才是真正的硬骨头。
这些胥吏往往与地方豪强勾结,利用旧册的模糊不清,隐田匿户,从中牟利。
“鱼鳞册”一旦推行,等于断了他们的财路。
于是,阳奉阴违、消极怠工、提供虚假信息、甚至暗中煽动民众闹事等手段层出不穷。
在良乡县,一个姓赵的胥吏故意将丈量数据写错,企图混淆视听;在平谷县,当地最大的地主王家,拒不配合清丈其名下的大片田产,还派家丁阻挠吏员工作;在漷县,甚至有流言说“鱼鳞册”是要把人的魂魄收进册子里,引得一些愚昧乡民恐慌。
谢景珩对此毫不手软。他深知“乱世需用重典,改革更需立威”。
对于那个故意写错数据的赵姓胥吏,他查实后,当场革职查办,并张贴告示,以儆效尤。
对于阻挠清丈的王家,他直接请动了京兆尹的兵丁,强硬地进行丈量,并放出话来,若再敢阻挠公务,便以抗旨论处。
同时,他再次强调纪律,要求所有参与试行的官员吏员必须秉公执法,一旦发现贪赃枉法、徇私舞弊者,严惩不贷。
第三阻,来自工作的繁巨与细节。
“鱼鳞册”的绘制要求极高。
每一块田地都需要编号、丈量、计算面积、绘制形状、注明四至、登记业主、核实土地肥瘠等级。
需要户部吏员、地方衙役、里正、甲首以及田主多方协同确认,程序繁琐。
加之此时已是秋末冬初,天气逐渐变冷,吏员们顶着寒风小雪在外奔波,异常辛苦。
谢景珩与众人同甘共苦。
他并非只坐在县衙里听汇报,而是频繁地下到各乡、各村,甚至亲临田间地头,查看丈量过程,核对图纸数据。
他带来了温禾特意让人准备的红枣姜茶和药囊,分发给辛苦工作的吏员们。
晚上,他常常与核心吏员们挑灯夜战,汇总数据,复核图册,解决白天遇到的各种疑难问题。
这个过程是枯燥而艰难的,进度时有反复。
谢景珩有时也会感到身心俱疲,但每当这时,他想起温禾信任和支持的目光,想起殿上皇帝那句“若确有成效,再议推广”,便又咬牙坚持下去。
他知道,他手中绘制的不仅仅是一张张田地图,更是公平赋税的基石,是朝廷改革的希望。
时间就在这忙碌与艰辛中悄然流逝。
从深秋到寒冬,整整三个多月,谢景珩几乎有一半时间都驻扎在京畿三县。
温禾将府中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偶尔会托人给他带去一些换季的衣物和亲手制作的耐存放的点心,信中从不言辛苦,只让他保重身体。
女儿的童言稚语:“爹爹,弟弟会翻身了!”“爹爹,我认得一百个字了!”和儿子咿呀学语的声音,成了他疲惫时最好的慰藉。
功夫不负有心人。
在克服了初期的混乱与阻力后,随着工作的深入和宣传的到位,越来越多的百姓开始理解并接受“鱼鳞册”。
当他们发现,自家的田产被清晰地记录在官府的图册上,权属明确;当他们看到,一些昔日倚仗权势隐匿田产的大户被迫如实申报,缴纳赋税,而自家小户的负担并未增加,甚至因土地等级核定清晰而可能有所减负时,支持和拥护的声音渐渐成为了主流。
深秋寒冬时节,京畿三县的田野被一层薄膜覆盖,反季蔬菜正等着被采摘。
而“鱼鳞册”的试行工作,也终于在谢景珩及其团队夜以继日的努力下,基本完成。
这一日,大朝会。
谢景珩再次手捧玉笏,出列奏报。
与三个月前主要陈述构想不同,这一次,他带来了实实在在的成果。
“陛下,京畿三县《鱼鳞册》试行已毕。共计清丈田亩一百二十八万五千四百三十六亩,”他报出一个精确的数字,声音沉稳有力,“核出隐匿未报田亩二十五万七千八百余亩,厘清产权纠纷一百八十四起,新增登记在册纳税户三千七百六十五户。”
他详细汇报了试行过程中遇到的问题、解决的方法、以及最终取得的成效。
随着他一项项数据的报出,殿内群臣,包括当初那些反对者,脸上都露出了震惊之色。
隐匿田亩的数量竟高达二十五万余亩,新增的纳税户近四千户……这些数字直观地说明了旧制度的漏洞有多大,也证明了“鱼鳞册”在厘清田亩、公平赋税方面的巨大威力!
“根据初步核算,仅此三县,若按新册征收田赋,每年国库可增收十万九千余贯,且因赋税更为公平,民间并无怨言,反而多有称颂朝廷明察者。”
谢景珩最后总结道,并将整理好的三县《鱼鳞册》样本及详细奏疏呈上,“此乃《鱼鳞册》样本及试行总结,恭请陛下御览!”
内侍将厚厚的册籍和奏疏呈递御前。
皇帝仔细翻阅着那绘制精细、标注清晰的鱼鳞图册,再看看奏疏上罗列的一项项成果,脸上终于露出了难以抑制的喜悦笑容。
“好!好!好!”皇帝连说了三个好字,声震殿宇,“谢爱卿,尔与户部同僚,辛苦了!此试行成果,远超朕之预期!”
他目光扫过下方神色各异的群臣,尤其是在承恩公等人脸上停顿片刻,沉声道:“事实证明,《鱼鳞册》之法,确为革除积弊、富国安民之良策!传朕旨意,着户部总结经验,制定详细章程,择机在全国推行!”
“陛下圣明!”
这一次,赞同的声音成为了绝对的主流。
许多原本中立或观望的官员,也纷纷出列表态支持。
承恩公一派面如土色,再也无力反驳。
退朝后,谢景珩被皇帝单独留了下来,详细询问了试行中的诸多细节,并给予了丰厚的赏赐。
当谢景珩带着皇帝的赏赐和满身的荣光回到丞相府时,已是华灯初上。
他第一时间回到正院,看到温禾正坐在灯下,一边核对着一本厚厚的账册,一边等着他。
屋内温暖而宁静,孩子们想必已经睡下。
“阿禾,我们成功了。”谢景珩走到她面前,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将朝堂上的结果告诉她。
温禾放下账册,抬起头,眼中闪烁着与他同样明亮的光芒,她站起身,轻轻拥抱了他一下:“我知道,你一定能做到。”
没有过多的言语,但彼此都明白,这成功的背后,有着他们夫妻二人共同的努力与付出。
前路的荆棘已被劈开了一道缺口,更多的挑战或许还在后面,但此刻,他们共享着这份来之不易的喜悦与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