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驿馆门前那场短暂而血腥的遭遇战,如同淬毒的冰针,刺入了使团看似平静的肌体之下。虽表面创口已被“流寇”这块粗糙的布帛勉强遮盖,但内里蔓延的毒素与寒意,却让每一个知情者都脊背发凉。客栈后院的气氛,比那场春雨过后更加湿冷凝重,仿佛每一寸空气都凝结着未散的血腥气和无声的警惕。

护卫们巡逻的脚步声比往日更沉,眼神交汇时也多了几分心照不宣的凛然。兵器被反复擦拭检查,弓弦被调试到最佳状态,一切都在沉默中有序进行,却分明能听到那无形之弦被越绷越紧,几近断裂的嗡鸣。

任如意将自己反锁在客房内,窗扉紧闭,隔绝了外界微弱的光线与声响。她没有点灯,独自静坐于一片昏昧之中,只有指尖无意识摩挲着那柄救了她性命的玄铁刺,冰冷的触感是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实感。

冷水净面,水珠顺着她光滑却冰冷的脸颊滑落,滴入铜盆,发出空洞的回响。她试图用这寒意浇灭心头的躁动,却发现那团火并非源自外界,而是从她冰封的心湖最深处燃起,带着一种灼人的、名为“失控”的恐慌。

那个叫念念的女娃……

她的出现,是巧合还是精心设计的棋局?她的安静,是纯真无邪还是深藏不露的伪装?她那超越年龄的草药知识,她那双清澈得仿佛能倒映人心底秘密的眼眸,还有……那声在千钧一发之际,如同命运本身低语般的提醒……

任如意习惯于掌控,习惯于在刀光剑影与人心鬼蜮中游刃有余。她的人生是一条笔直而冰冷的复仇之路,任何偏离轨迹的变量,都应在萌芽时被毫不留情地铲除。可这个孩子,这个看似柔弱无害的变量,却像一粒投入寒潭的石子,不仅激起了涟漪,更仿佛要撬动那潭底沉积了多年的、连她自己都不敢触碰的冰层。

她摊开手掌,昏暗中,指腹上常年握持利器磨出的薄茧清晰可辨。这是她力量的象征,也是她与过去唯一的、冰冷的连接。可此刻,这力量却无法帮她看透一个孩童的心思。一种久违的、近乎恐惧的情绪,如同细密的蛛网,悄然缠绕上她的心脏。她必须弄清楚!立刻!

“吱呀——”

房门被轻轻推开,又合上。任如意如同一道没有实体的红色幽影,滑入廊下浓重的阴影里。她没有动用朱衣卫那套繁复的侦讯手段,而是选择了最原始、也最直接的方式——观察。她需要看到那个孩子最真实、最不设防的状态。

她避开所有人的视线,身影与客栈斑驳的廊柱、摇曳的树影完美融合,最终悄无声息地伏在了后厨杂物小院外侧的一段矮墙之后。这里位置绝佳,既能将院内情景尽收眼底,又能借助墙头枯草的遮蔽,完美隐藏自身。

院子里,任念正坐在一个矮小的马扎上,面前放着一个几乎与她膝盖齐高的竹篮,里面堆着小山似的豆角和几把蔫蔫的青菜。孙嬷嬷坐在她身旁,一边手脚麻利地处理着手中的活计,一边絮絮叨叨地宽慰着。

“…好孩子,莫要再想了。任姑娘那人…唉,性子是冷了些,说话也冲,可她不是那等心肠歹毒之人。你瞧,她这不也没真个儿责罚你不是?往后啊,咱们离她远些便是…”

任念没有回应,只是低垂着小脑袋,小手笨拙地、一根一根地撕扯着豆角坚韧的筋络。她动作很慢,长长的睫毛耷拉着,在白皙的小脸上投下两弯可怜的阴影。委屈像潮水般在她心间涨落,她不是气恼,而是一种更深切的难过——仿佛自己小心翼翼捧出的、最珍贵的东西,被人毫不留情地拂落在地,还踩上了一脚。

孙嬷嬷见她依旧闷闷不乐,叹了口气,话锋转向了今日的惊魂:“…说起来,今儿个真是菩萨保佑!驿馆那边竟闹出那么大的乱子,听说还有歹人放了冷箭!天爷…这要是宁大人或是任姑娘有个什么闪失…真不知那些天杀的家伙藏在哪个耗子洞里,可千万别让咱们再撞上了…”

她本是后怕之余,无心的抱怨,是寻常妇人遇到惊吓后惯常的宣泄。

然而,这无心的话语,却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某个神秘的开关。

一直沉默不语的任念,在听到“藏在哪个耗子洞里”时,择菜的动作猛地一顿。她的小脑袋里,毫无征兆地涌入了一些极其破碎、完全陌生的“信息”——并非通过视觉或听觉,更像是一种…跨越了感官界限的、模糊的“感知”。

她仿佛“嗅”到一股混杂的气味——是多种草药堆积发酵后产生的、略带酸涩的古怪味道,其间还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类似金属锈蚀的腥气。

她仿佛“触”到一种环境——狭窄,逼仄,脚下的石板潮湿滑腻,两侧墙壁布满湿冷的、滑溜溜的“绿色毛毛”(青苔)。

她仿佛“看”到一个模糊的景象——巷道尽头,一扇漆皮剥落大半、边缘腐朽的旧木门,虚掩着一条缝,门后似乎有刻意压低的、紊乱的呼吸声,以及…某种金属物件轻轻刮擦地面的、令人牙酸的细微声响。

这些感知碎片来得突兀、混乱,毫无逻辑和源头,如同夜半惊醒时残留的、光怪陆离的梦魇残片。她分不清这是自己过度惊吓后的臆想,还是…某种她无法理解的、来自冥冥之中的启示。

孙嬷嬷还在絮叨着晚上准备做些什么吃食。

任念却皱起了小巧的鼻子,仿佛真的闻到了那股怪味一般。她放下手中被捏得有些变形的豆角,抬起小脸,眼神茫然没有焦点,像是沉浸在另一个维度的世界里。她用一种带着浓浓困惑的、近乎梦呓般的语气,小声地、断断续续地嘟囔道:

“…嬷嬷…那些坏人…是不是…躲在…有很多…很多药罐罐的地方?…味道…好难闻…像…像什么东西馊了…”

她的小手无意识地比划着,“…巷子…黑黑的…窄窄的…地上的石头…滑滑的…门…那里的门…快要掉下来了…”

她的声音微弱而含糊,词汇幼稚,描述凌乱,完全是一个受惊孩童颠三倒四的呓语。

然而!

矮墙之后,任如意如同被一道无形的九天玄雷劈中!全身的血液似乎在刹那间凝固,又在下一秒疯狂地涌向四肢百骸!她伏低的身躯几不可察地猛地一颤,攥紧的拳头指节瞬间爆出青白之色!

药罐罐!怪味!黑窄巷!滑腻石板!快掉下来的门!

这几个零碎得近乎可笑的孩童呓语,此刻在她耳中,却不啻于一道道撕裂迷雾的闪电!

吴奎受伤需要医治!刺客很可能也有伤员!需要隐蔽的藏身点,需要处理伤势的场所和药物!镇上哪里能同时满足这些条件?!而且,还必须符合“黑窄”、“潮湿”、“破旧”的描述?!

一个地点,伴随着她脑海中飞速闪过的、关于这个边境小镇的所有情报碎片,如同被精准导航般,清晰地、无可辩驳地浮现出来——镇西!那片被遗弃的、前朝遗留的旧坊区!那里巷道错综复杂如迷宫,废弃的药铺和库房不止一处,常年阴暗潮湿,青苔遍布,门扉破败!

是了!唯有那里!才能完美契合这看似荒诞不经的童言!

这绝不可能是巧合!绝不!

一个来自深山、看似懵懂无知的走失女童,怎么可能凭空“想象”出一个如此具体、且极大概率就是敌人藏身巢穴的地点?!

她到底是什么人?!

任如意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近乎战栗的、混杂着极度震惊与某种窥见不可思议真相的激动!她猛地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强迫几乎要沸腾的血液冷静下来。身影如同融化在阴影中一般,悄无声息地从矮墙后消失,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必须立刻找到宁远舟!

“砰!”

书房的门被有些粗暴地推开,打断了宁远舟与于十三等人紧张的局势分析。众人惊愕抬头,只见任如意站在门口,平日里冰封般的面容此刻竟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急切与…某种难以置信的锐利光芒。她周身散发出的气息,不再是纯粹的冰冷,而更像是一柄骤然出鞘、饮血前的名刃,寒光四射。

“如意?”宁远舟心头一凛,立刻起身,“出了何事?”

任如意没有理会众人惊疑的目光,径直走到铺着地图的桌案前,纤长的手指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精准地重重一点在地图上的某片区域——镇西旧坊区!

“这里!立刻派最得力的人,秘密排查!重点寻找废弃的药铺或库房,巷道狭窄潮湿,门扉破败不堪者!”她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近乎燃烧的笃定。

宁远舟和于十三等人面面相觑,眼中充满了巨大的困惑。

“这里?如意,依据何在?我们之前的排查重点并不在此…”于十三忍不住追问,这片区域虽然混乱,但并未显示出特别的异常。

任如意猛地抬起头,那双凤眸之中冰霜尽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灼人的、仿佛能穿透虚妄的光芒,她一字一顿,声音清晰地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是念念。那个孩子,刚才无意中说出的。”

“什么?!”

书房内瞬间一片死寂,落针可闻。所有人都如同被施了定身法,脸上写满了荒谬与难以置信。

“她…她说了什么?怎么会…”宁远舟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声音都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任如意没有丝毫迟疑,将自己在小院外听到的、任念那几句含糊幼稚却关键无比的呓语,原封不动地、甚至模仿了几分那孩童的语气复述出来:“…‘药罐罐’、‘味道难闻像馊了’、‘黑黑的窄巷子、石头滑滑的’、‘门快掉了’……”

每一个幼稚的词汇,此刻听在众人耳中,都仿佛带着千钧重量!

书房内再次陷入死寂,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这太超乎常理,太令人匪夷所思!

“头儿,这…这简直…”一个护卫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评价。

“不会是巧合!绝不!”任如意声音冰冷,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联系她早上那声提醒!我怀疑,她当时感知到的危险,根本就不是什么水桶,而是吴奎!”她将自己那在生死一线间闪过的、看似荒谬的念头也抛了出来,为这不可思议的事件,又增添了一块沉重的砝码。

宁远舟的脸色变得前所未有的凝重。他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急促地敲击着,内心进行着激烈的天人交战。理智与经验都在疯狂叫嚣着“不可能”,但任如意那双燃烧着笃定光芒的眼睛,以及今日驿站前那凭借一丝“预感”逆转生死的事实,像两只无形的手,将他推向那个不可思议的结论。

更重要的是,他们此刻正身处迷雾,任何一点微弱的光亮,都可能是指引生路的方向。

“……信她。”良久,宁远舟猛地停下踱步,目光如炬,扫过房中每一张惊疑不定的脸,沉声下令,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于十三!你亲自带队,挑三个最机警、最擅长潜行侦查的兄弟,立刻换上便装,秘密潜入西区旧坊!按照如意提供的特征,一寸一寸地给我搜!记住,你们的任务是确认,是眼睛!只许看,不许动,绝不能打草惊蛇!”

“是!头儿!”于十三压下心中的万般疑虑,抱拳领命,转身便快步离去,身影迅速消失在门外渐浓的夜色中。

任如意看着于十三消失的方向,一直紧绷如弓弦的脊背,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线,但胸腔里那颗心,却跳得更加沉重。她转向宁远舟,声音低沉而坚决:“我要再去见那个孩子。现在。”

宁远舟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一起。”

偏房内,灯火如豆。任念刚被孙嬷嬷带着净了手,正坐在窗边的小凳子上,望着窗外彻底沉下来的夜幕发呆。小小的身影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单薄孤寂。

听到门响,她下意识地抬头,看到并肩走进来的任如意和宁远舟,尤其是任如意那依旧看不出情绪的脸,她像只受惊的小兔子,猛地从凳子上滑下来,惊慌失措地就要往刚端水进来的孙嬷嬷身后躲。

宁远舟挥手示意孙嬷嬷暂且退下,然后缓步上前,在任念面前蹲下,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可亲:“念念,别怕,宁叔叔只是问你几句话。”他斟酌着用词,“你刚才…在外面院子里,跟孙嬷嬷说的…那些关于黑巷子、怪味道、破门的话…是你自己想到的吗?还是…曾经听谁提起过?”

任念怯生生地看着他,又飞快地瞟了一眼如同冰雕般立在宁远舟身后的任如意,小手紧张地揪住了自己的衣角,声音细若蚊蝇,还带着一丝哽咽:“…是…是念念…自己…想到的…”她似乎努力想表达清楚那种奇怪的感觉,小脸都憋得有些发红,“…就是…不知道怎么…脑子里…自己就…就看到了…那些…”

自己看到的?宁远舟和任如意交换了一个眼神,心中的惊疑如同潮水般再次上涨。

任如意迈步上前,她的靠近带来一股无形的压迫感,让任念的小身子不受控制地发起抖来。任如意看着她那恐惧到极点的模样,心头那股莫名的烦躁感再次升起,但出口的话语,却不受控制地放缓了一丝微不可查的语调,尽管依旧清冷:“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仔细说。”

任念被她冰冷的目光锁定,吓得几乎要哭出来,但还是强忍着恐惧,断断续续地、更加努力地描述:“…黑…很黑…墙上…有…滑滑的…绿色的…毛毛…味道…鼻子不舒服…像…药…又像…老鼠…住的地方…门…木头…烂了…快…快掉下来了…”她的词汇贫乏,描述颠三倒四,却奇迹般地与西区旧坊的环境特征,以及任如意之前的推断严丝合缝地对应起来!

任如意的心,彻底沉了下去,沉入一个充满了巨大谜团与未知力量的深渊。她不再追问,只是用那双仿佛能洞穿灵魂的凤眸,深深地、一瞬不瞬地凝视着任念,仿佛要将这个看似柔弱无助的孩童,从皮相到灵魂,彻底看穿。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几乎要将任念压垮时——

“头儿!”

于十三压抑着极度激动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他甚至忘了规矩,直接推门而入,脸上混杂着难以置信的兴奋与巨大的震惊,他压低声音,语速极快:“确认了!西区杏林巷最深处,靠山脚的那排废弃库房,第三间!外面破得不成样子,但门缝里有药味透出来!侧耳细听,里面绝对有不止一个人的呼吸声!而且…隐约有金属碰撞的轻响!绝对就是那里!”

轰——!!!

尽管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当猜测被如此精准地证实时,宁远舟还是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他猛地转头,看向那个躲在角落、瑟瑟发抖的小小身影,眼神复杂到了极致,充满了审视、惊骇,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敬畏。

而任如意,则如同被无形的力量钉在了原地。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目光再次落在那张泪眼婆娑的小脸上。

灯火摇曳,在她冰封的瞳孔中投下跳动的光影。

窗外,夜色如墨,万籁俱寂。

这看似荒谬无稽的童言,竟真的成了劈开迷雾、直指核心的雷霆一击!

这个自称“念念”的神秘女童,她的身上,究竟缠绕着怎样惊人的秘密?而她与自己之间,那份从初见时便存在的、若有若无、却一次次撼动她心神的诡异牵引,其源头,又究竟在何方?

任如意觉得,自己仿佛正站在命运的十字路口,而眼前这个泪眼汪汪的孩子,就是那盏在无尽黑暗中,唯一亮起的、却不知通往何方、是吉是凶的……引路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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