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军已围城数日,城中也断粮三日。
庐江城,已经变成了一座巨大的坟墓。
城墙上,再也看不到挺直腰杆巡逻的士兵。
他们三三两两地靠在冰冷的墙垛上,连挪动一下身体的力气都没有。
每个人的脸颊都深深地凹陷下去,眼窝里是死灰般的绝望。
城外,曹军的大营如同蛰伏的巨兽,安静得可怕。
没有了震天的战鼓,没有了冲锋的呐喊。
只有那猎猎作响的黑色大旗,无声地宣告着城内所有人的死期。
朱桓站在城楼上。
他的身体摇摇欲坠,重甲仿佛有千斤之重,全靠手中的佩剑拄在地上才没有倒下。
他望着东南方,建业的方向。
那里什么都没有出现。
只有一片苍茫的天空,嘲笑着他最后的愚忠。
援军,永远不会来了。
这个念头再也没有任何挣扎的余地,彻底占据了他干涸的脑海。
他缓缓地转过身,看着身后这些已经不成人形的士兵。
他笑了。
那笑容出现在他满是血污与灰尘的脸上,比哭还要难看。
“把城中所有的牛马,都杀了吧。”
他的声音干涩得如同两块砂纸在摩擦。
一名亲兵愣住了,随即反应过来,干裂的嘴唇颤抖着:“将军……”
“立刻去办!”
朱桓没有多余的解释。
城中仅剩的最后几匹战马和耕牛,很快被牵到了城楼之下。
它们是最后的希望,是突围的最后可能。
但现在希望已经死了,没有骚乱没有欢呼。
当牛肉和马肉被架在火上,烤出滋滋的油脂与香气时,整个庐江城弥漫着一种诡异的死寂。
士兵们默默地分食着这最后的恩赐。
他们大口地咀嚼着,将每一丝肉每一滴油都吞咽下去。
这是断头饭,是最后的力气。
吃饱了,好上路。
朱桓没有吃。
他只是站在城楼上,静静地看着。
当最后一个士兵吃完最后一块肉,他才缓缓走下城楼,走到那残存的数千将士面前。
所有人的视线,都聚焦在他的身上。
朱桓整理了一下自己那早已残破不堪的衣甲,随后朝着东南方,朝着建业的方向遥遥一拜。
他弯下的腰很深,停留了很久。
“主公,臣……尽忠了。”
这一拜,拜别了他的忠诚,拜别了他的过去。
他缓缓直起身,转过来面对着他麾下这些即将赴死的将士。
他的声音不再嘶哑,反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清亮与决绝。
“诸位,建业,已弃我等!”
一句话,撕碎了所有人心中最后一丝幻想。
“但我们是江东的子弟兵!”
“我们的身后,是我们的家人,是我们江东的父老!”
他猛地拔出拄在地上的佩剑,剑锋直指城外那片黑色的森林。
“我朱桓,宁为战死鬼,不为亡国奴!”
他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发出最后的咆哮。
“愿随我死战者,随我来!”
死寂被打破。
一股由绝望催生出的疯狂,在数千士兵的胸中轰然炸开。
“愿随将军死战!”
“愿为江东父老死战!”
残存的数千将士,举起了他们手中各式各样的兵器,发出了生命中最后的怒吼。
那吼声,冲散了死亡的阴霾,响彻云霄。
“轰隆——”
庐江城那紧闭了数日的城门,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缓缓打开。
……
曹军大阵之前。
那面绣着巨大“曹”字的大纛,缓缓向前移动。
一身戎装的曹操,在众将的簇拥下亲自来到了阵前。
他那被病痛折磨的身体显得有些佝偻。
但当他看到那洞开的城门,看到城门后那支衣衫褴褛、却战意冲霄的孤军时。
他那浑浊的眼眸中,透出一种复杂的光芒。
是欣赏,也是惋惜。
“魏王,朱桓欲作困兽之斗。”贾诩在一旁低语,“只需以强弓硬弩布阵,可不费一兵一卒……”
曹操没有理会。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城头那个孤独的身影。
他看到了朱桓的决死之意。
这是一个值得尊敬的对手。
曹操缓缓抬起手,抽出了腰间的倚天剑。
剑锋向前一指,指向那座孤城。
他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威严。
“传令,全军总攻!”
李典、乐进等将领皆是一怔。
曹操没有看他们,只是望着远方自言自语。
“给这位朱桓将军,一个体面的结局。”
这是一位行将就木的乱世枭雄,对一位决意尽忠而死的英雄,最后的敬意。
“咚!咚!咚!咚!咚!”
命令下达,沉寂了数日的曹军战鼓,如同苏醒的巨兽心脏,猛烈地搏动起来。
数万曹军将士组成的黑色洪流,开始向前涌动。
无数的投石车发出了令人牙酸的绞盘声,巨石呼啸着砸向城墙。
箭楼之上,遮天蔽日的箭雨泼洒而出。
山崩海啸。
脆弱的庐江城墙在第一轮饱和的冲击之下,便出现了巨大的豁口。
砖石崩裂,尘土飞扬。
“杀!”
张辽一马当先,他身后的八百旧部如同出鞘的利刃,从正面最大的豁口处第一个杀了进去。
“杀!”
乐进从左翼,李典从右翼,两支曹魏精锐如同两把锋利的钳子,从不同的方向杀入城中。
庐江城,彻底沦陷。
惨烈的巷战,血腥的白刃战,在城市的每一个角落爆发。
朱桓率领着他最后的亲兵,没有去管那些涌入城内的曹兵。他的目标只有一个。
城楼。
他要战死在这里,战死在他守护了无数个日夜的地方。
他冲上了城楼,迎面撞上了刚刚从云梯登上城墙的一队曹军。
“给我死!”
朱桓的佩剑,化作一道血色的匹练。
他已经放弃了所有防御,每一剑,都是同归于尽的招式。
一名曹军屯长举盾格挡,却被他连人带盾直接劈成两半。
温热的内脏和鲜血,溅了朱桓一身。
他没有停顿向前踏出一步,刀锋横扫,两名曹兵的头颅冲天而起。
他此刻不是武将,不是太守。
他是一头复仇的野兽。
张辽的身影出现在了城楼的另一端。
他看到了那个浑身浴血,状若疯魔的身影。
“朱桓!”
张辽大喝一声,提刀便要上前。
然而,已经不需要了。
朱桓身边的亲兵一个接一个地倒下,他自己也早已是强弩之末。
三支从不同方向刺来的长矛,几乎同时洞穿了他的身体。
一支穿透了的他的小腹,一支贯穿了他的右胸。
还有一支,直接从他的后心刺入,矛尖从前胸透出。
朱桓的动作,瞬间凝固了。
他手中的佩剑,哐当一声掉落在地。
他身上的力气,正随着喷涌的鲜血,飞速流逝。
他缓缓地低下头,看着穿透自己身体的冰冷兵器。
脸上,竟然露出了一丝解脱的笑意。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没有倒下。
他伸出双手,死死地抓住了刺入自己身体的三根矛杆,将它们当做自己的拐杖。
他挺直了自己即将崩溃的身体。
他依旧站着。
他面向着东南,面向着那片他再也回不去的故土。
城楼之上,喊杀声似乎都停顿了一瞬。
无数双眼睛,无论是曹军还是残存的江东兵,都看着那个拄着长矛,屹立不倒的身影。
他就那么站着,在漫天飞舞的尘埃与血雾中,壮烈殉国。
……庐江失守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柴桑。
“报!”
一名斥候冲入太守府,单膝跪倒在地。
“启禀魏将军!曹军发起总攻,庐江已于昨日城破!”
“守将朱桓,力战而亡!”
刚刚归降不久的贺齐,闻言身体猛地一震,脸上满是复杂与悲戚。
朱桓,亦是江东名将,竟落得如此下场。
邓艾抱着竹简的手停住了。
钟离牧那张少年老成的脸上,也闪过一丝动容。
唯有魏延,他只是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没有说任何凭吊的话。
他只是转过身,对身后的亲兵下令。
“召集城中众将,即刻议事!”
片刻之后,议事厅内。
“魏将军,朱桓将军忠义,奈何孙绍昏聩……”
贺齐率先开口,话语中带着愤懑与不平。
魏延抬手,打断了他。
“朱桓将军的死,是江东的悲哀,但不是我们的。”
魏延没有去看任何人,他径直走到沙盘前,所有人的视线都跟随着他。
“一个朱桓倒下了,对曹操来说,只是拔掉了一颗钉子。对整个战局,影响不大。”
他的手指,没有落在已经插上曹军黑旗的庐江,而是直接划过大半个江东舆图。
最终,重重地落在了丹阳。
落在了陆逊那数万大军所在的位置。
那里,才是风暴的中心。
“曹操围而不攻,打的是诛心之策,是做给整个江东看的。”
“如今朱桓死了,孙绍的无能与寡恩已经昭然若揭。江东的人心,散了。”
魏延转过身,看向帐中三人。
“陆逊麾下皆是江东精锐,其中不乏与朱桓有旧者。庐江的惨剧,他们看得比谁都清楚。”
“这支大军,现在一定在动摇。”
“他陆逊,是会为了一个必败的孙绍陪葬,还是会为了江东士族的存续,另寻出路?”
魏延的话如同一柄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贺齐瞬间明白了。
魏延根本不在意一城一地的得失,他在意的是人心!
是陆逊这支决定江东命运的关键力量的动向!
“传我将令!”
魏延的声音,斩钉截铁。
“命斥候营尽出精锐,不惜一切代价,潜入丹阳!”
“我要知道陆逊大军的每一个动向!我要知道他麾下每一个将领的态度!”
“我更要知道,他陆逊本人,在做什么!”
他顿了顿,补上了最后一句话。
“真正的棋局,现在才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