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元旦 阴
珠江白鹅潭至解放桥段,像被施了魔法的琉璃长廊。
北岸沙面岛的哥特式尖顶教堂披着金纱,彩色玻璃在射灯下流淌着宝石光。
穿西装的乐队在露天咖啡馆演奏《友谊地久天长》,萨克斯风的旋律混着珠江夜游游船的汽笛声。
海关大楼的钟楼刚敲响下午6点的钟声。
青铜指针被探照灯镀成金色,表盘周围的罗马数字突然亮起 LEd灯,数字“2001”的轮廓在夜空中格外清晰。
解放桥的三道红拱此刻变成流动的光瀑。
桥身悬挂的霓虹灯带从桥北“流淌”到桥南,映得江面泛红。
爱群大厦顶层的旋转餐厅亮如白昼。
落地窗外的霓虹招牌“爱群大酒店”五个大字循环变换着红绿蓝三色。
最妙是黄沙码头的旧吊臂。
锈迹斑斑的铁架缠着成串的 LEd灯珠,转动时把光链甩在江面,活像条游动的火蛇。
货轮的黑色船身成了天然幕布,对岸投射来的激光束在上面画出岭南花窗的图案。
突然有艘摩托艇破浪而过,浪头拍得防汛墙哗哗响,惊飞了停在铁链上的夜鹭。
翅膀掠过“珠江夜游”的灯箱广告——那广告上的游船还是三年前的款式,画着穿西装的男人和戴丝巾的女人。
岸边的旧仓库刚刷过白漆,墙根还堆着没清走的麻绳。
穿蓝布衫的船家蹲在石阶上抽烟。
烟头明灭间能看见他脚边的木盆,里面养着刚捞的河虾,须子在灯光里颤巍巍的。
卖艇仔粥的小舢板划过来,船头的煤油灯换成了节能灯泡。
老板用铜勺敲着白瓷碗吆喝,声音混着江鸥的叫声飘远。
江风裹着潮气刮在脸上,我把米色羊毛围巾又紧了紧。
berry穿着件酒红色短款羽绒服,袖口磨出的毛边沾着些白霜。
她攥着我的胳膊时,手套里的指尖还在微微发颤。
“老公今早的航班取消了,”她低头踢着人行道边的碎石子,“说是北方下了暴雪,交通都中断了”
七点刚过,沿江大道已挤得水泄不通。
穿军大衣的警察吹着哨子维持秩序,卖荧光棒的小贩穿梭在人群里,塑料棒被捏得噼啪响。
七栋临江大厦的轮廓渐次亮起来。
最东侧的电信大楼率先显出“网络时代”四个霓虹灯字,底下衬着个像素感十足的地球图案。
去年刚兴起的网吧里,年轻人正对着这样的画面聊 oIcq。
berry忽然指着对岸笑,“你看九运情怀那幅,吉祥物像不像只红毛鸡?”
确实,那只叫“威威”的运动会吉祥物被灯光拓在玻璃幕墙上,正随着江面波纹轻轻晃动。
七点半
激光束突然划出一道蓝弧,将“锦绣羊城”的灯饰画照得透亮。
五层楼高的木棉花图案在玻璃幕墙上缓缓绽放,花瓣边缘的 LEd灯珠忽明忽暗,像刚从晨露里捞出来。
对岸的“南国粤韵”更妙,粤剧脸谱随着江面涟漪变形,红脸关公的胡须竟在灯影里飘了起来。
游船驶过灯影区时,整艘船都被染成金红色,栏杆上挂满的红灯笼突然同时亮起。
穿旗袍的服务员正给游客分发罐装可乐,拉环声混着“看这边”的吆喝。
有人举着带闪光灯的胶片相机,镜头对着灯饰画疯狂按快门。
游船突然鸣响汽笛,甲板上的人浪突然站起。
一个人正举着话筒往船尾跑,银色裙摆在风里掀成朵花。
岸边立刻炸开更大的欢呼。
有个戴毛线帽的小伙子突然爬上同伴肩头,举着印着“2001”的纸板疯狂摇晃。
纸板边缘的彩条纸被风吹得贴在旁边老奶奶的绒线帽上。
她笑着扯下来,往嘴里塞了颗水果糖,含混地跟着合唱队哼起来。
当《歌唱祖国》的高潮响起时,所有游船同时亮起探照灯。
光柱在江面织成金色的网,网住了漫天飘落的烟花碎屑,也网住了 berry突然红起来的眼眶。
穿藏青色中山装的主持人在浮动舞台上挥着手,声音通过十几个高音喇叭炸开来:“让我们迎接新世纪!”
万人合唱队的方阵突然亮起银光。
原来是每个人手里都举着支电子蜡烛,五行队伍顺着江堤蜿蜒,像五条会发光的龙。
“是那英!”
berry突然拽我的袖子。
游艇上果然站着穿银色亮片裙的歌手,风把她的声音吹得有点飘。
可当《走进新时代》的前奏响起时,身边的老阿姨立刻跟着唱起来,皱纹里都闪着光。
我偷偷看 berry,她的嘴也在动,睫毛上沾的碎雪被灯光照得像星星。
唱到《弯弯的月亮》时,她忽然靠过来,羽绒服的毛领蹭着我的下巴,“小时候我爸总唱这个。”
烟花腾空时,人群发出海啸般的欢呼。
第一枚礼花在夜空炸开时,正好照见江面上的游船,窗玻璃里的人影像嵌在水晶里。
两千八百八十八枚礼花弹次第绽放。
有的像牡丹,有的像瀑布。
最妙的是那串“满天星”,散开时正落在我们头顶,仿佛伸手就能接住。
berry的脸被映得忽明忽暗,我数着她脸颊上的光点,突然觉得这瞬间能存进银行就好了。
第二波烟花升得格外高。
金色瀑布从夜空倾泻而下时,恰好罩住行驶到江心的仿古画舫。
舫上穿长衫的乐师们正拉着二胡。
琴弦震颤的声音混在烟花爆裂的脆响里,倒像《步步高》的调子被揉碎了撒在江面。
突然有串礼花在人群头顶炸开。
银亮的光点簌簌落在穿军大衣的警察帽檐上。
他刚吹完的哨音还悬在半空,就被惊呼声吞没了。
穿校服的学生们把荧光棒抛向空中,塑料棍划出的绿线与烟花的金线绞在一起。
卖热饮的保温桶被撞得哐当响,姜茶的甜香漫过攒动的人头。
“有空就多陪陪我。”
她的声音混在烟花的轰鸣里,像片羽毛落在心上。
我还没反应过来,第二波礼花又冲天而起。
这次是红色的,把她的眼睛染成了琥珀色。
“我们要去英国了。”
她的手套攥着我的手腕,力道非同以往。
“老公说那边的古堡冬天会烧壁炉,像简?爱里写的那样。”
我突然觉得江风刺骨。
刚才还觉得温暖的电子蜡烛光,此刻照在合唱队员脸上,竟像一张张模糊的旧照片。
“贵族精神?”
我想起她总看的《傲慢与偏见》碟片,封面是达西庄园的石柱。
她点点头,鼻尖冻得通红,“你知道吗?那边的信箱是红色的,像童话书里的。”
烟花快结束时,天空飘起了细雨。
人群开始骚动,有人举着“九运会倒计时”的牌子往地铁站挤。
berry突然笑了,“我还没去过你住的地方。”
她的睫毛在雨里亮晶晶的,“听说你家阳台能看见江?”
楼道里的声控灯被我们踩得一亮一灭,她的行李箱滚轮在水泥地上磕出声响。
我最近刚租的骏景花园,在楼顶确实能看见江,此刻远处的烟火余烬还在天边泛着淡红。
她从包里掏出袋煲汤料,“是花旗参,上次在清平市场买的。”
厨房的瓷砖有点滑,她转身时差点摔倒。
我扶住她的腰,闻到她头发上的迪奥小姐花漾淡香水味。
和曼丽用的同个牌子。
后半夜雨停了,月光从窗帘缝钻进来,照见她压在我胳膊上的头发。
床头柜上的手机突然响了,是她老公的电话,电流声里夹杂着模糊的东北人喝酒猜拳的声音。
她捂着话筒说“在朋友家”。
挂了电话后,突然把脸埋进我颈窝,“其实我怕黑。”
窗外的珠江还在流,远处的霓虹广告牌闪着“2001”的字样,像块融化的糖。
她的呼吸渐渐均匀。
我数着她后颈的碎发,突然明白有些瞬间就像刚才的烟花,炸开时有多亮,消失后就有多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