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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时夜半,单于帐外来了一群人,是左部帅李恪及其随从。守卫没有为难他们,反倒是笑吟吟地互相打着招呼,说些酒宴趣话。谁都知道,这个脾气平和的中年汉人,才是匈奴之王最信任的嫡系心腹,没必要警惕防范。或许是什么紧急要事,需要连夜商量吧。

果不其然,刘猛听闻李恪的到来,毫不推辞就命人放入了。后者客气地朝守卫拱拱手,把亲随们留在了帐外,笑眯眯地独自走了进去。他惊讶地发现,刘猛竟然是全盘清醒的模样,而不是醉醺醺的迷糊状,这给他的任务增加了难度。可事已至此,他只能随机应变了。

“李兄不早早安歇,有何事这么惶急啊?”刘猛亲昵地称呼着对方,伸手示意入座。李恪的父亲,服侍自己的父亲去卑,替朝廷担任监督匈奴人之职的“左部司马”,却实际上很快成了亲密无间的搭档。所以他和李恪从小一起长大,是知根知底的好伙伴。

“想到儿郎们终于成婚,辗转反侧,彻夜难眠。咱们匈奴人的未来,可都维系在刘副仑的身上,未来的路还很长啊!”李恪倒是转变地很快,随便找了个理由,再度拉近了距离。他一边观察着周围的状况,一边笑着坐到了对面,控制在触手可及的距离。

“是啊,我辈终究会衰老。接下来的路,很快要让年轻儿郎们独立去闯了。”刘猛长叹一声,卸下浑身的劳累,略有倦意地握着对方的手,交待道:“说实在的,在女儿死后,我已经心力交瘁,故而准备效仿古人,把重任交给孩子。他年幼不懂事,还望你多多提携帮衬。”

“应该的,应该的。”李恪半低着头,心虚地答应。

“从汝父与我父,再到你与我,继而到君子与吾子,仍要互相扶持着走下去。你也知道,匈奴五部分裂残破,大部分人留居并州,只有少数追随而来,实力远不如前。在鲜卑人的阴影下,我等的后人如何有尊严地存活,很不容易啊。”刘猛轻拍着对方的手背,殷殷嘱托。

“有时我真想,这一切都是噩梦,战争从来没有发生。当初在并州,虽然晋人官府欺压,可大部分人终究有自己的田地、房屋、牛羊,生活虽苦却还能够过得下去,有个太太平平、子孙绵延的盼头。如今一旦到了塞北,寄人篱下地过日子,什么都要仰仗别人的施舍,连立锥之地都没有,在夹缝中求生存。从没鹿回等部的下场来看,鲜卑人的鲸吞蚕食之野心,其实也不小啊。”提及此话,李恪的心中五味杂陈,不乏真情实感地唏嘘几句,最后感叹道:“都说晋人是饿狼,那也只是门阀和恶官作祟。可草原上独霸的鲜卑人,何尝不是吃人的猛虎呢?我们匈奴沦落为小邦,跟着谁都不好受。”

“正因为如此,我才一直坚持着,要和晋人和好。我已经认清现实,匈奴的地位不比旧日,唯有以晋人的声威钳制鲜卑,以鲜卑的联盟制衡晋人,既保持独立又左右摇摆,就像春秋时的朝秦暮楚一样,这才是小国的生存之道。”刘猛心酸地抹了抹眼睛,十分无奈。

“唉!”李恪闻言,联想到自己进退失据的困境。

“部中的大多数人,都是粗豪的武夫,不懂得怎样规划长远。我并非不痛恨晋人中的败类,只是为了匈奴这个名号能独立存活下去,才不得已做出这个决定。满堂亲友,都不懂得我的苦衷啊!”刘猛痛苦地闭上眼,又睁开笑着道:“唯有你和呼延,能一如既往地支持我,无论是不是真的理解。”

“大单于!”李恪再度羞愧地低下头:“我,愧不敢当!”

夜半遇上发小好友,刘猛逐渐动了真情,不停感慨叙述着,自己都忘了快速说完的约定。时间一分一秒在流逝,李恪从良心上不想打断对方的唠叨,但是从理智上明白再不能拖延,所有同伙都等着他的第一步骤完成。他咬得牙齿咯咯作响,摸向腰间的短刃。

“单于,快看那是谁?”李恪伸出左手,指向对方身后。

“啊,他呀。”刘猛淡定地回过头,准备说出魏准的事。

可是,恶行就发生在此呼吸之间。刘猛的话还没说到一半,忽然感到左背后一阵冰凉刺骨,继而闻到了刺鼻的血腥气。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发现尖刃已经洞穿了自己的心脏,鲜血如水流般加速流淌。万千想法霎时间涌上心头,他忽然明悟了所有,残酷的真相无比清晰。

“你?”刘猛表情扭曲地回过头,已经无力言语。

“对不起,大单于!”李恪泪流满面,闭上眼又捅了几刀。

一切都结束了,对女儿的思念,对儿子的牵挂,对匈奴部族的忧虑,对身旁人物的恩仇。刘猛捂着伤口仰头倒地,瞪着眼睛凝视着如天穹般的帐庐顶,竟然诡异地微笑了一下,咳咳了几声不再动弹。向来支撑着他的责任、信念,此刻都如梦魂般飞远,不再是沉重无比的负担。理想虽在,宿命如此,他终于可以放松休息了。

后怕且悔恨的李恪,跪坐在刘猛的身旁,捂着眼睛抽泣了许久,直到再也挤不出泪水来。他试着合了合对方的眼睛,却发现根本无法闭上,不禁感到阵阵恶寒,骇得浑身发颤。至于刚才刘猛那句古怪的话,以及蜷缩躲藏在箱子堆后的魏准,他方才都慌乱地没有心思注意。现在,他只想赶紧把噩梦做完。

李恪颤抖着站起身,掀开帘子走向帐外,发现事情进行得很顺利。附近的六名守卫,全部被亲随们悄然杀死,没有造成什么响动。匈奴大营,仍然沉浸在欢庆之后的酣睡里,四周一片寂静。他拉了拉皮裘,以图驱逐身上的寒意,然后唤来子侄嘱托一番,命其快去通报拓跋悉鹿和刘训兜。

趁着这个机会,亲耳听见这残酷一幕的魏准,在惊慌之余站起身来,最后饱含敬意地打量了刘猛的尸体一眼。他知道耽搁不得,立刻走到原先割开的缝隙处,三两下爬着钻了出去。幸赖这个背面的位置隐蔽,李恪的手下多在正面警惕巡视,给他留下机会。他小心地蹲行离开此地,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就在李恪弑主的同时,另两路同党也在有条不紊地同时行动,一个是车焜玄朗带一些人马去护送晋官们逃亡,另一个是纥豆陵延泰带人单独捉拿张轨去顶罪。虽然他们是行动自由的鲜卑人,可都是私下秘密行事,不方便暴露身份,均是悄悄地展开行动。

按照宽待的原则,加之李恪有意地下令放松监管,晋人俘虏的居处单独成一片营地,匈奴看守仅在外围大圈布置,这附近只是偶尔会有巡哨,今夜则特别少。纥豆陵延泰轻车熟路,很快就摸到了的张轨的营帐外。他探出脑袋,先偷听了会里头的动静,然后猛地挥手,带人冲了进去。

“不得擅动,否则格杀勿论!”纥豆陵延泰低声嘶吼着,看准了被褥就往往上扑,伸出刀准备抵住对方。可等他走近跟前,掀开了被子,却忽然发现里头空空荡荡的,什么人也没有。他一下子惊得浑身清醒,借助昏暗的炬火相照,转头看了看其他人,竟都是一无所获。

“人呢?怎么可能消失?”纥豆陵延泰又惊又怒,但还是冷静地伸手探了探,发现被子里一点热气也没有。很明显,这个帐中的人压根就没有入睡过,或许早就已经离开了。

脑中千回百转,纥豆陵延泰可是越想越害怕。按照拓跋悉鹿的吩咐,这三个同时进行的步骤缺一不可,他需要及时抓捕张轨去当替罪羊,否则“晋人谋害单于,然后连夜遁逃”的既定逻辑,会出现巨大的漏洞。而他这个本就失国丧家的人,完不成二太子交待的任务,今后还怎么在索头部活下去。

时间不等人,纥豆陵延泰不敢多作拖延了。他只能在心中祷告,或许是另一路的车焜玄朗行动过快,不小心把张轨也给带着放走了,这才让他扑了个空,只是这几乎不可能。无论如何,他都必须马上在周围开始搜索,然后尽快地禀告拓跋悉鹿,想个替补的应对方法。

纥豆陵延泰招呼属下,急急忙忙地走出了帐篷。可就在这个时候,两个巡逻的匈奴士兵,正有说有笑地走到了跟前,双方恰好撞上了。面对对方警惕的眼神,他不慌不忙地站定了身子,用胡语招呼一声,展示自己的索头发型和部落衣着,以验证自己鲜卑人的身份。

“诸位,有事?”匈奴兵怀疑又客气地问道。

“对。”纥豆陵延泰言简意赅,点了点头。

“晋人俘虏,说好了由我们管理。”另一个匈奴兵说道。

“有贵人派我来问话。”纥豆陵延泰客气地回答,摊开双手笑了笑,以消弭对方的防范之心。然后他指着帐内,转移话题问道:“二位有没有注意到,这里头住的人究竟去哪了?”

“难道不在吗?”两个匈奴兵喃喃自语,互相打量一下,然后好奇地依言进去看了看,发现帐内果然空空如也,这真是咄咄怪事。就在他们行动的时候,双方的位置发生了改变,原本是各自隔开一段距离,此刻则是他们被鲜卑人围拢,堵在了帐帘附近。

“汝等监管不力,该当何罪?”纥豆陵延泰突然怒斥。

“慢着!”匈奴兵意识到不妙,指着几个鲜卑人厉声责问:“你们半夜到这个地方,搜索晋人的营帐,企图做些什么?立刻报上自己的姓名、职务,我们要禀告给部帅和单于。”

“去黄泉之下,见你的大单于去吧!”纥豆陵延泰轻蔑一笑,暴然抽出兵刃,直接捅穿了其中一人的咽喉,让其捂着喉咙闭嘴了。身旁的人同时动手,格杀了来不及反抗的匈奴兵,没惹出什么剧烈动静。

纥豆陵延泰呼哧呼哧得喘着气,把尸体遗留在帐外,领着属下们匆匆离开了。就在刚才遇见巡逻兵的时候,他想好了临时的应对之策,那就是把伪装出张轨截杀巡哨逃离的模样,和污蔑其杀害单于的事呼应起来。如此一来,或许能够敷衍过去。

一行人慌不择路,脚步轻快地往外赶。可是就在不远的转角处,忽然闪出来一队人马,数量恐怕有上百人之多。纥豆陵延泰没有刹住脚步,直接撞上了其领头者,不由得低呼起来。当下的境况极其不利,他知道遇上这么多巡逻兵,再也解释不清了。当他忐忑地抬起头,却更加意外。

“怎么是你?”双方瞪着眼睛同时问道。

“你看到张轨了吗?”纥豆陵延泰比划着相貌特征。

“没有。”车焜玄朗使劲摇头,反问:“你碰到其他晋人没?”

“当然没有。”纥豆陵延泰把头摇晃地更加坚决。

短暂交流后,两拨人马都愣住了,他们的任务竟然都失败了。晋人俘虏中的主要人物,那些主要的文武官吏,就这么凭空消失了?参与计划的,唯有他们几个人,难道是某个人的泄露,弄出了乱子?此时此刻,他们的想法层出不穷,可唯独不知道接下来怎么办。

就在这个时候,寂静的营地中央,忽然响起了号角之声。一开始声音很弱,后来逐渐增强,似乎有上百人在同时吹角,而且是非常悲戚的声调。按照习俗来说,唯有大事发生,集结各个部帅议事,才会有这般强烈的动静,何况是深夜。而他们两个心里都很清楚,它的原因是什么。

“刘猛,死了?”纥豆陵延泰试探着问道。

“那就更古怪了。”车焜玄朗感觉脑子快炸了。

的确如其所言,既然偷袭刘猛一路取得胜利,那说明转移晋人不是刘猛的主意,其没有发现阴谋。那么难道晋人是靠着自己的能力,偷偷地自行逃亡了?这真是令人匪夷所思,贾遵等人明明是对拓跋悉鹿言听计从,怎么到了这种关键的时刻,反而背弃约定了?

任何猜想,到此为止。他们很快理清楚,以自己的能力,已经处理不了这事了,必须尽快通报拓跋悉鹿。于是乎他们两队人马汇合起来,迅速向着单于大帐的方向集结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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