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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城东石梁亭,离歌征鞍送客行。一长串装饰豪华的马车队,以及数百名或骑马或步行的僮仆,停歇在路旁等待命令,蔚为壮观。队伍前端是辆华贵的皂轮车,青油幢布、朱丝绳络,不消说是某位富贵王公。闻讯赶来的送行人络绎不绝,一位身着三彩锦袍的青年人,坐在青帛铺好的临时地垫之上,与来者依依惜别、酣畅痛饮,以慰离情。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青年人长啸一声,微显醉态。他就是司徒石苞的第六子石崇,表字季伦,小名齐奴,眼下才刚刚二十二岁。然而在其父的门荫庇佑下,纵然他毫无治理经验,却得以跨越许多寒族穷尽一生也无法触摸的门槛,出任隶属于汲郡的修武县令。这是个殷富的大县,距离洛阳也仅有四百里路,是个可遇不可求的镀金职位。

英俊潇洒、雅好风雅的石崇,最喜欢传说中的名士风流,故而选择在离别的日子里,开场幕天席地的欢宴。他父亲的门生故吏,他自己的同学亲友,乃至于素不相识的神交之辈,许多洛阳官僚接到了邀请而先后赶来,与之对饮话别。排场铺张、嘉宾成群,汇聚在一望无际、晴空碧树的郊原外,堪称轰动京城的大场面。瞧这阵势,恐怕喝到黄昏也不会出发。

同样赴任的挚虞、张轨等辈,就没有这般气派了。他们尴尬得和潘岳组队同行,每个人都只有少则一二,多则三四的僮仆,相比之下显得寒酸至极。虽然他们也各自有不差的家世,然而和领兵在外、聚敛多年的石家相比,财力远不能及。当打马经过石梁亭时,潘岳忍不住讥讽了几句,终于化解了长期的冷淡对峙,众人有了共同的攻讦对象,气氛顿时活络起来。

“奢靡无度,显摆个什么呢!”潘岳越说越来气。

“无才可显,只有显财呗。”皇甫方回接话道。

除了挚虞还故作老成,几个人毫不掩饰得嘿嘿直笑,你一言我一语纷纷嘲弄起来。青年人无宿怨,都是未及弱冠的冲动少年,即便当初有些互看不顺眼、不对付,在有了共同的吐槽话题之后,往事很快就抛之脑后了。

他们一行人包括僮仆,都是选择了骑马而行,还带了些备用之马驮着行囊。虽然比不过石崇的排场,潘岳这位美男子,亦有熟识的人送行至东门,不少妇人喊着“檀郎”、“檀郎”,抹泪擦面追着马尾,望着行尘跺脚哭诉,可终究是无计可施了。张轨等人,则接受了司马越的赠马,以及山涛、向秀的送行。

“朝廷不分是非好歹,把我等一心报国的贤良,打发到荒郊野外去做官,真是太偏心了。”走了段时间后,潘岳余恨未消,再度抓着马鬃痛诉道。遣送出京做官,无异于把他的安乐窝给夺了,想到平日里在洛阳的风光无限,他又怎能甘心。就连得以留京的夏侯湛,他最近也连带着怨上,疏于来往了。

“离开是非地,未必是坏事。”挚虞言简意赅。

“朝廷自有庙算,潘令也不必太过介怀,既然主政百里,且安心牧民吧。只要做出了成绩,天子总会看在眼里,回京也是迟早的事。”张轨呵呵劝说道。他开始尝试适应自己的新身份,即对方的从吏幕僚了。

“哼,只怕谁也不会看!”潘岳悻悻然,朝着左侧吐了口唾沫,然后又自觉失言,赶忙补救道:“当然了,天子是无比圣明的。只是某些司牧存了私心,未必会将咱们在外地做出的成果,如实考核嘉奖。天子忙着日理万机,他们不予奏报的话,又有何用呢?”

“某些司牧”指的是哪些人,又是个不能深究的话题。顾及到影响,一行人开始闲聊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例如汲郡特产、风土人情等。从洛阳赶赴汲郡的四百里路上,他们并没有特意疾驰,整整走了五天有余。第六日的早晨,当他们越过白鹿山、远望清水河的时候,目的地已经近在咫尺了。

汲郡规模中等,管辖六个县,在册户口三万七千,紧贴着黄河北岸。它是泰始二年,即五年之前新设立的,由司马氏的老家河内郡所分出。该郡虽然有六县,其排布却很古怪,四个大县都围绕在“清水”的两岸,分布得极其紧凑。余下两县,朝歌县远在淇水边,林虑县在林虑山脚下,与郡治隔得很远。

紧邻着白鹿山的,是汲郡的西面门户“修武县”。在其东侧十余里的距离,就是“获嘉县”。再往东跨过清水,仅仅三十里的路程,又到了郡治所在的“汲县”。汲县的东北二十里外,则是“共县”。这四个县分布得密密麻麻,堪称中原人口稠密、郡县繁多的标准范例。

众人赴任的三县中,共县设置最早,春秋时期就是诸侯国之一。修武县秦代设置,以山水风景优美而着称。获嘉县则是既晚又小,最开始只是个“新中乡”,昔年汉武帝巡游到此,军中送来南越国丞相吕嘉的头颅,他一喜之下将之升格为县。万姓的忧患苦乐、何去何从,诚然是在封建帝王的喜怒之间。而贾充特意让挚虞到该贫瘠小县,自然是埋汰之意。

行到获嘉,挚虞与众人依依道别,奔赴不可知的前程。张轨等人则渡过清水,多走了两个时辰的路途,终于抵达了共县。这里虽说历史悠久,然而身处中原腹地,是战乱影响的凋敝重灾区。路旁的耕作者稀稀落落,农作物也种得很随意,很多浇田用的沟渠都废弃了,基本没看到黄牛的踪影。可以说残破不已,也可说百废待兴,未来如何都看为政者的手段。

共县县城方圆六里,比不得什么名都大邑,城墙也只是简陋的黄色土堆。他们这一行轻车简从、打扮寻常,瞧起来最多是群客商而已,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入城之初,潘岳本来还自矜容貌、面露春光,准备再度迎接万众瞩目的围观呐喊,没想到那些行路的农妇老妪压根不识货,只顾忙忙碌碌处理自家的家务,根本没人睬他。走了半晌,他就仿佛泄气的皮球似的,没精打采得收敛了笑容,百无聊赖得拨弄着缰绳。

靠着不断的问路,他们找到了县廨的所在,是位于小城的东北区域。等到走到门前,看到两个负责守卫的老卒蹲坐于石制门槛上,正在一边晒太阳,一边闲聊家常。这幕似曾相识的场景,在大晋的任何县城都一样。毕竟在这种年代,除了官吏的进进出出,何人敢于往官府门前乱晃?久而久之,门卒们都会无所事事,能按时值守都算是尽责了。

众人止住马,郑律替主人们走上前,大声通报来意。那两个老卒早就得到了消息,听说新县令来了不敢怠慢,却又不认识朝廷敕书文字,赶忙呼唤里头的官吏来验证。后者热热闹闹、慌慌张张得赶了出来,县廨上下除了部分在外办事者,都来迎接新的县令莅临。

高规格的欢迎接待,终于让一路上面色不悦的潘岳喜笑颜开。他享受着“青年才子”、“洛下名士”等奉承话,即便听得出来对方的夸赞空洞无物,好似没几个人真正了解他这个京城连璧之一,可还是感觉悦耳动听、浑身舒畅。他别着手昂首阔步,大大咧咧得跨步走入正堂。

一群大小官吏,前呼后拥得恭迎新县令,喧嚣着往里屋引路,倒是把不太显眼的张轨等人给漏下了,还以为后者只是普通的随从。门口霎时间恢复了空空荡荡,除了他们仅剩下那两个继续安坐如山的老卒。张轨无奈得笑了笑,隔着老大一段距离跟在人群后面,自觉接受目前的处境待遇。他们的马匹和行囊,有各自的僮仆负责收拾整理。

“潘令,这里是县正堂。”

“潘令,此处是书佐房。”

“潘令,那边是档案库。”

聚集在潘岳身旁的吏员们叽叽喳喳,很快就把前半个县廨介绍了个遍。看到新官上任,谁都不敢继续工作,一个个以职位和资历排序,集结成浩浩大大的阵仗赔笑尾随。昔日潘岳身为小小的公府掾属,今时却带着敕书“降临”小县,仿佛“牛后”化身作了“龙头”,身后跟着左摇右摆、溜须拍马的大尾巴,好不招摇自在。他忽然觉得,这种天高皇帝远的感觉,还真不错。

“对了,我该住在何处啊?”绕了大半天后,潘岳忽然想到了一个关键的问题。他望向屁颠在旁的某个老吏,又瞬间想起来,方才一直沉浸于恭维声中,连对方的名讳都没有问。

“啊,这!”老吏被问得抓耳挠腮,嘿嘿直笑几声,转向四周看看,见没有同伴出头献媚,又只得硬着头皮说道:“小人忽然想起来,尚且有个紧急的公文需要下发,可否请潘令恕个罪,先行去办?诸人也各有所职,我寻个合适的人,前来引路。”

“传达公文,确实要紧。”几个亲密心腹连声附和道。

“哦,那你且去。”潘岳初来乍到,无意阻拦。

“薛琛,薛琛何在?没一点眼力,快替潘令引去居处。”点头哈腰的老吏,直起身来朝着队伍后方,中气十足得呐喊一声。他又想到了什么,可不能把半天的讨好力气给白费,再度挤出笑容对上官道:“忘了禀明潘令,在下是主记室史鲍融,在职十余年了。”

“哦。”潘岳点点头,仔细记住了这个名字。

“是,来了!”队伍的尾端,有个脸型方正、高鼻长臂的青年人快步跑了上来。方才那一长串队列里,他只是个可有可无的角色,哪里有凑近的机会可言。现在他终于有机会介绍,自己是门下书佐薛琛。这是个负责整理文书的职务,隶属于鲍融管辖。

趁着这个机会,其余的吏员们也纷纷走近,一边向上官介绍姓名职务,一边表示事务繁忙要申请先去处理。潘岳一开始还能记得清几个,到了后来完全是听得迷迷糊糊,根本区分不出来谁是谁。站在一旁的张轨、皇甫方回,更是除了头两个之外,全部没记住。

吏员们各自返回岗位,有的把手头的卷宗翻得啪啪作响,有的高声商议着处理的事务,有的刻苦埋头、飞速抄写着什么。仿佛这小小的县城,有源源不断的重要事情要处理,让他们无法闲暇哪怕一刻。无论如何,他们必须把辛勤忙碌、夙夜在公的一面,百分之三百得展示给新官看。

看到属下们卖力干活,单纯的潘岳非常满意,跟着薛琛踏入了县廨内房。和其他各地一样,这里的外堂是用于办公,里层则是用于住宿。然而踏进去才半步,潘岳就惊得哑口难言,指着前方“啊,啊”不已。刹那之后,他就无力得扶着门柱,不住干呕起来。

当张轨看到眼前的现状时,表现得好不到哪去。里头的庭院肮脏不堪、臭气熏天,到处都是淤泥和杂物,正快活得奔跑着三头猪、一窝鸡,边上还摆着几个泔水桶。里头的住房,一看就知道年久失修,连木门都是半边残破的。这副模样,哪有一点官廨的样子?

“我,我可是县令!”潘岳接受不了现实,掩面而泣。

“何妨做个老农。”皇甫方回久在深山,倒不嫌弃。

“额,此地小县、条件有限,还请潘令谅解。此地不但人手紧缺,而且资金匮乏,平日里雇人养些猪和鸡,年底可以补贴家用。不瞒你说,一大院子人改善生计,就指望这个了。”薛琛早有准备,有条不紊得解释道。别人不肯引路而让他这个无权小吏来,就是因为此处实在难堪。

“难道以前的县令忍得下去?”潘岳绝望道。

“不能忍也得忍啊!潘令有所不知,本朝开国为了彰显盛德,改变曹魏以来的奢靡无度,提出个精俭节约的计划,州官、郡守还有各式各样的上官百般行文催促,怎能不实施呢?”薛琛对此内情了然于胸,掰着手指头算道:“最早是那个陈县令提议,反正这么大院人吃剩下的饭菜很多,正巧去喂头猪。后来的林县令来了,觉得不如干脆多养些,以示本县上下的清廉如水、自给自足。不久前调走的王县令,嫌弃牲畜越养越多,干脆懒得在此间住,还省下了一笔修缮后院的开支。不消说,州郡乐见其成,还几次嘉奖呢。”

“可这也太,太!”即便如此,潘岳还是愁眉不展。

“他们既然不住这,当然眼不见心不烦。”张轨抱怨道。

“诸位上官,容小人多说一句。反正京洛人前来小县任职,也是不到三五年就能升迁调离的,何必忍不了一时呢?共县这个招牌后院,运行到现在实在不易,州郡每年都要拿咱们去作示范宣传,擅自更改肯定是不妥的。”听出来对方的不悦,薛琛连忙提醒道。

“那其他县有学习此法的吗?”张轨反问道。

“没有。”薛琛吸了吸鼻子,回答得理直气壮。

“那做给谁看?”善于伪装形象的潘岳,都不能理解。

“给自己啊,潘令。正因为本县是独一份,才会赢得各级上官的交口称赞,你只要按着惯例做下去,必定能政绩突出、荣升中枢。”薛琛自己也知道环境恶劣,可暂时也别无他法,只好苦口婆心、摇头晃脑得劝道:“正所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饿其体肤。”

“政绩突出、荣升中枢。唉,罢了罢了。”潘岳低声呢喃了遍,重重叹了口气,颓然迈步。既然都远赴此处当官,他也只能接受这个定局,权当对方说的有理,凄惨得于此混迹几年了。

几个人沿着边缘,先朝最左侧的房间走去,想看看室内的情况如何。潘岳一开始还提着衣角、踮着脚尖,生怕沾染到那脏兮兮的淤泥,可是冷不防受惊的几只鸡飞窜而过,衣服上瞬间多了几个黑印子。他绝望地哀鸣一声,再也没有那么顾忌,索性放下双手,小跑着冲到了房内。

推开破木门,众人看到里面的陈设简单至极、一览无余,除了张空床几乎什么都没有。那床垫是由棕叶编成,黑漆漆得不太美观,但看着倒还算结实。听薛琛介绍,此床早在四十年前就放置于此,历任县令为了“廉洁”的美名,都没有申请开支更换。每当上级官僚来巡视,还要特意引到此处观摩讲述,绘声绘色得描述县中的艰苦,以及自身克己奉公的决心。张轨站到床前,随意挥手抹了抹,扫出来一摞的虫卵,看着直犯恶心。

环境恶劣,薛琛自觉难以解释,低着头不再说话。

“鸡鸭齐鸣,悦耳动听。闻声起早,催人奋进。县令居住于此,才是真正的忧民父母官。”一个正在后房整理杂物的小吏,不知从何处钻了出来,微笑着加以掩饰。

“啊!”潘岳突然发出凄厉的惨叫。

“潘令勿惊!”站在其身边的皇甫方回,很是淡定得轻声安抚,然后伸出手来,往潘岳的脸上迅速一抓,然后往远处一抛。原来是个手掌大的蜘蛛,坠落在了后者的脸上,吓得其浑身瑟瑟、不敢动弹。

“士彦,原化,看来我等要在这荒远困苦之地,相依为命了!”危机解除后,潘岳豁然张开双手,猛得紧紧抱住了两个同伴。即便曾经有矛盾,可现在一同远赴此地,后者竟成了他唯二的可倾诉对象。这位共县之尊、百里之主,再也压抑不住悲痛欲绝的心情,嚎啕大哭起来。

“唉!”张轨抚着县官的后背,犹如抱着个哭闹的孩童,不知如何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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