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炙肉吃到一半时,忽有意外的客人大声敲门。

“士彦,士彦!”王琛从栅栏门缝处笑嘻嘻探头打量。

“士玮,你怎么来了?”张轨忙起身迎了进来。

“这不是马上入冬要出新笋,宫里去年腌制储备的竹笋太多,需要更新换旧清理掉,我们干脆自行分掉了。愚兄忝为司竹丞,别的本事倒是没有,这么点权力仍是有的,拿点来分你们尝尝。”王琛挠挠头,指着身后的骡车说道。如其所言,上面放满了盆盆罐罐。他是个挺胆怯本分的人,不敢觊觎什么巨额油水,可光是平时的这些,也是笔不错的福利了。

“恰好,院中正在吃炙肉,不嫌弃的话一道入席吧?”相处日久,张轨与之越来越随意,连忙招呼着邀进,后者笑着答应了。其他人也没闲着,吆喝帮着搬运腌笋,屯到阴凉的偏房里面去。

“咦,魏准、万俟诚他们呢,怎么今日不在?”王琛来过几次,含笑扫视着院内,发现两位在塞上就认识的熟人不见踪影。他兴奋地拍拍手,深深嗅了嗅烤肉的香气,满怀期待而坐。

“哦,去西边运送商货了。”秦璧递过碗筷,并回答道。

“嗯,近来啊四境是不太平,万事皆要当心着点。有他们两个亲自护送,可保无虞。”王琛说着说着,又开起了玩笑,猛地自拍一下嘴巴:“说错了,东南面的孙皓小儿,不过是迷信卜筮、偷鸡摸狗之辈,闹不起什么风浪来。和他那回回北征、次次大败的祖父孙权一样,徒增笑尔!”

“嘿嘿嘿!”在座者无不闻言而笑,只是程度轻重有差罢了。东吴是个令人烦憎却又偶尔滑稽的敌国,有时屈膝臣服得简直不像话,有时强硬固执得匪夷所思,更多时是送上军事上的大礼包。孙权屡屡兴兵数万来战,可往往是一败涂地,在后世甚至有“孙十万”的夸张谑称。

孙皓这个依赖权谋登位的家伙,一开始是知道矫饰作伪的,摆出虚怀廉俭的样子,但没过一年就暴露了本性,以好色虐民,以骄凶治国,对内竭力压榨、轻易杀戮,对外屡启战争、兵革不断。最可笑的是去年即泰始七年(271年)春,正是张轨下山的时候,他听信占卜谶文云:“黄旗紫盖,见于东南,终有天下者,荆、扬之君”、“青盖入洛阳”等说法,带着太后、皇后及后宫数千人举兵北上,把宫殿的财宝珍玩都带上,以为靠着“天命”,什么仗都不用打,直接可以入洛阳当皇帝。途中遇到大雪,牛马毙于道路,兵士只能以徒手牵拉车辆,很多人寒冻殆死,闹着要临阵倒戈,孙皓才吓得狼狈折返。直到这时,晋国派来警戒的两万兵,才刚刚抵达寿春,一人未伤就赚得吴人自散。于是乎这近乎玩笑、匪夷所思的“黄旗入洛”故事,不仅给大晋臣民添乐,更沦为千古笑谈。

张轨听说过这个故事,可他的心中有自己的计较,笑得犹犹豫豫,轻轻地叹独自息。东吴的孙皓固然是跳梁小丑,可大晋司马炎未必好得到哪去,遇到这么好的良机竟没有选择乘胜追击,面对人心尽失、防备松懈的敌国不尽快攻取,别人放弃进攻就主动收兵、无心进取,坐守着这份父祖积攒的家业便满足了。而久负盛名的羊祜、司马望这些外戚宗亲,拥强兵而被动防御,也令有志者失望。他想起阮籍那句着名的抱怨,“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

当然了,还有个古今适宜的说辞,那就是不同的位置思路不同,司马炎也有他的许多借口。最好用的就是,灭吴是不世之功,除非他或者太子亲自指挥出兵,否则灭吴后领军者都会有功高震主之罪,他自己当然不想去,可目前还没有放心的替代人选。不久前的真实先例就是,其父司马昭的头号亲信钟会,灭蜀之后就有了“谋逆”的罪名,无论其作乱是真是假,可走上这条路的风险也是显而易见的。参与灭蜀的三位统帅,诸葛绪、邓艾、钟会,一个被囚,一个被杀,一个受戮,是被彻底除干净的,古来狡兔死、走狗烹。所以不仅是司马炎无人可用,确实也没谁再敢主动居此大功,引来猜忌。

“不过呢,孙皓虽然残暴迷信,可凭借着鼎足东南的力量,威胁还是远胜于其他蛮夷的。我听说去年年底的时候,交州三郡已经陷于贼手,这可是件震动西南的大事。不瞒诸位,我在那边玳瑁、珊瑚、珍珠的贸易,都受到了影响。”就在众人嬉笑之际,秦璧还是那副老样子,慢悠悠泼冷水。

“嗨,那还不是因为路途遥远,大晋无法及时派出援军嘛!”王琛出身世家名族,对晋国庙堂之谋十分自信且维护,掰着手指头数道:“西北秃发树机能、并州刘猛,这些蛮夷已经牵动不少军力。再加上羊祜镇襄阳,东莞王司马伷镇下邳,沿江的防线不可松懈。抽调兵马去天涯海角,太困难了。”

“正是!要是本朝的精锐能抽出手来,区区吴狗能算得什么事?只可惜,四方正值同兵之计,让此辈赚了便宜。”梅鹿摇着脑袋,和大多数中原本土出身的官吏一样,亦是作与王琛类似的想法,自认正统强盛。

“我觉得未必如此啊!”薛琛和秦璧臭味相投,也喜欢与常论唱反调,对此认真反驳道:“这场交趾之争,从曹魏的景元三年(262年)直打到大晋的泰始七年(271年),经历了改朝换代,长达九年之久,不能说没给充足的时间,可仍是输给了吴国。”

“就是因为经历了禅让,本朝以绥抚内部为主,所以才无法提供大量的支援。别说驻守交州的杨稷所部是益州本土派去的,就连整个益州、宁州的军队官吏,都是沿用蜀国的旧将旧兵。洛下禁军和四方精锐,皆未轻动。”景庆也是中原人,自然从己方的普遍视角来看。

“恐怕,动了也无益啊。”张轨咳嗽一声,短暂打断。

梅鹿、景庆面面相觑,心中并不认可,但不敢与之争辩。

“凉州、并州的现状摆在眼前,即便是素有武名的将才,只要在某些问题处置不当,就有折将覆师的危险。诸位,还是回到刚才的那句话,无论是文武哪个方面,选材用人的制度亟需改变。否则文官非廊庙柱石之质,武将无安边绥远之略,早晚要贻误军国、酿成巨祸!”张轨语重心长地说道。

王琛重重咽了口唾沫,他想起来北征大军的可耻惨败。

皇甫方回叹了口气,他记得那些“贤良”的良莠不齐。

薛琛、秦璧大声称是,他们都是亲身经历过底层吏治的。

梅鹿、景庆终于点头了,因为思及己身的一路坎坷。

“可是,士彦未必想得太悲太远,有点危言耸听了。偏远地区的动荡,毕竟只是癣疥之疾。”王琛低头犹豫刹那,却又强撑着挤出笑容,朝着宫阙的方向拱了拱手,违心辩解道:“本朝天子圣明、群贤在位,只要认真派出一支偏师,交州便指日可以恢复。”

“派谁去,又是何桢这种人吗?或者是更不堪者?”没真正经过魏晋禅代政争残酷的张轨,可没有遮掩避祸的习惯,反正在场的人他都放心,于是壮着胆子继续道:“两汉制度的积弊,不但没有因为其覆灭而革除,反倒是越积越深了,现在是四百年的上下矛盾未消!选才制度糜烂不振,田地户口隐匿甚巨,兵士旧规难以为继,地方豪族尾大不掉,宗室勋贵骄横贪墨,朝廷法纪总是姑息。诸位,这明明是显而易见的,以此内忧何以攘外呢?”

“噤声,难道还想进黄沙狱吗?”皇甫方回瞪眼怒斥。

“别说了,别说了!”王琛愁容满面,闭着眼拱手求饶。

“郎君慎言!”梅鹿、景庆联袂而起。

“毕竟,不关我们的事。”薛琛耸耸肩,替秦璧说道。

“正是如此心态,人人清谈讲玄。”张轨不甘地闭上嘴。

有外人在,张轨确实做得过分了点,他自知理亏不再争论。众人沉默了很久,听着噼里啪啦的烤肉声,无声吃了半晌。就连一岁小儿薛云都觉得不对劲,连啼哭嬉闹都忘记了。后来见大伙实在是坐得尴尬,不速之客王琛猛地一拍脑袋,开始转移话题。

“但是呢,如君所言,眼前的麻烦也不小。这交州沦陷之后,宁州重新成为前线,连带着益州也惊扰骚动不安。民众、商贾乃至于部分蛮夷,都开始向内迁徙,以躲避吴人入寇的风险,如今有渐渐流浪到了京洛脚下。”王琛换了副忧国忧民的神情。

“是啊,特别是我们城西,路上到处都是益州口音的南方流民,简直都泛滥成灾了。他们不被允许入城,也没有住的地方,晚上就露宿在更偏西的野地里,白天来集市上乞讨生活。”秦璧摇着脑袋,又低声自语了句:“朝廷依然不动如山,看来仍是把刘备父子割据的地方,当做不值得费力保护的二等州郡。”

“据我所知,蜀中之人口,很多本就是外地迁徙进去的。汉末中原大乱,南阳、三辅百姓数万户流入益州避难,被刘焉、刘璋父子选拔精壮设立为‘东州兵’,是其得以割据的基础,凉州民入蜀也很多。现在西南动荡了,这些人的子孙后裔,又不得不辗转北逃,真是不如犬马安逸。”皇甫方回叹息道。

“安得四海一,重现太平年。”张轨随即感慨道。

“郎君,你还记得吗?据州郡传递消息,说来自西南夷三个部落的信使,不久前已经走到弘农了,是为了商议遏制吴国进攻。这让朝廷特别重视,也是南主客曹好久没遇到的大事。但愿借着这个机会,能安定局势。”梅鹿想起了最近的讯息,提醒道。

“就算这样,可哪有只防不攻的道理?”张轨仍是抱怨。

“大晋有满朝公卿,轮不到士彦你费心。”秦璧揶揄道。

“肉食者鄙。”张轨不屑地撇撇嘴。

“你我也是肉食者!”薛琛举起烤肉串,挥了挥道。

“朝廷俸禄,源于千千万万的贫苦百姓,我辈为官为吏,岂能坐视其受苦呢?明明是尚待混一的新兴之邦,总是讲什么‘老庄无为而治’,真不知他们在想什么。”张轨无奈扼腕,可自知没有办法,他就是个无权无势、低阶卑职的小吏。这几年的经验无数次证明,他没资格也没能力管太多事。

“幸赖洛阳令陈舆,廉明公正、勤勉理事,是个难得的好官,不是无耻清谈之辈。从本月初开始,他不待朝廷的指示,就自行组织起县吏,分粥饭赈济城西的流民。我每日早起赴城中,碰到过好几次车驾,他一大早就亲自赶赴来主持,以防狡吏偷懒、奸人作祟。只可惜,以他这样的家世和能力,年近五旬还是个区区县令。士彦说得对,本朝的选才确实有问题。”皇甫方回停下动作,神态敬佩地提及一个名字。那位陈舆,是曹魏司徒陈矫之孙、本朝大将军陈骞之子,曾经和河南尹庾纯施展手段,大胆地焚烧司马越的田圃以抓捕逃犯,那时与一同打猎的张轨、皇甫方回碰过面,事见前文。

“的确!”张轨等人闻言,纷纷点头赞同。

“说起这个来,在下倒还做了件对得起良心的事。”王琛思人及己,沾沾自喜地主动介绍起来:“前些日子我去城西视察竹林,路遇一群灾民,看到其中某男子,虽然服饰破烂、满身污垢,却长得高大健壮,很是惹眼。他见我官府车马华贵,自求录用,口齿清晰。”

“司竹事涉劳作,需要有力气的人。”张轨闻言称是。

“对啊,可毕竟员额有限,兼要维护宫城安全,一般是不会随便取用外人的。可我见他举止有礼,细问之下不仅识文认字,而且精通竹笋烹饪,自称还会做南方的特色饭食,是个难得的人才。秉承着体恤民生之意,于是收其为编外人员,试用了一段时间,做得还不错。”王琛继续自夸着。

“动乱总是会引致这些。”张轨想起历史,颇有感触地说道:“比方说汉末之际,即便是熟读经史、兼通文武才略的人,故土受灾而逃难别处,运气好的还能被掌权者录用,运气差的就只能沉沦苟活。栋梁之材因贫饿卖身当佃农,饱学之士替人去牧羊,犹如天翻地覆。虽说可怜,却历朝历代常见。”

“那人提议做的竹饭,却是个新鲜吃法,滋味非常。这不,我将他一并带来,就是打算与众位分享分享。”王琛指了指后厨的方向。刚才帮他赶车的那个属下,已经默默在里头忙活很久了,只是没人注意到。

张轨侧着身子望了望,那个人的确长得体格高壮,只是带着南方日晒造成的黝黑,头发莫名得稀疏。没过多久,那家伙就端着食物出来了,脸上的神情似乎是强行谦卑,仍带着些许不甘和愁苦,十分沉默寡言。王琛为之介绍,其名字叫做“蒙敢”,祖先是汉人,定居在宁州的建宁郡(后世云南境内)。

众人好奇地将竹筒剖开,发现这美食确实吸引人。猪油润口,竹味清香,加上特制醯酱的融入,色香味俱全。他们连忙趁热而食,即便已经吃得很饱,依然很快分了个干净。他们的兴趣被提了起来,不停地夸赞询问,可蒙敢依旧是怯生的状态,发言既少又谨慎。

后世竹子,因南朝名士爱竹的缘故,于东南广泛栽种。可在这魏晋年代,竹子在西南最为盛产,当地人擅长制作竹器和相关饮食,也属寻常。张轨邀请着蒙敢坐下,询问了当地的情况,毕竟这和他的南主客曹关系不小。可对方对那段记忆不愿多提,有点心不在焉。

“王丞,我何时能为陛下做饭?”蒙敢忽然冒出一句话。

“额,哈哈哈哈!”众人稍稍迟疑,继而哄然大笑。

“蒙敢呐,你一路坎坷北上,家人全部离散,想重新安身立命、博取富贵的急切心情可以理解。但也不至于此吧!”王琛笑着摇头,拍着对方肩膀宽慰道:“若是换了个人,我都要加以警惕防范了!陛下的饮食,关乎社稷的安危,岂是谁都能做的?”

“哦。我无心富贵,只是想见见他。”蒙敢淡淡回应道。

“噗嗤!”众人又笑了起来,深觉这个西南鄙人的可笑可爱。

“天颜岂能轻易得见,不要胡思乱想了。”王琛苦笑道。

“从来听说天子威风,总想看看嘛。”蒙敢淳朴解释道。

“你要有耐心,会有机会的。”王琛随意敷衍。

众人对交州的事很感兴趣,无论是这场战争的细节,还是而西南夷的情况,当地人必定更加详细知晓,于是乎闲着没事加以追问。已经掌握了大量西南知识的张轨,也想找知情者详加验证下。蒙敢并不隐瞒,用他那清晰却又沉闷的口音,缓缓介绍起来。

蜀汉覆灭之后,对于其旧地管理,从曹魏到大晋是以稳定为原则,基本持放任姿态的。蜀汉旧臣霍弋,原本以安南将军的身份统管汉蛮杂处的南中诸郡,其归降后带着原班人马坚守原来职务,只是换了个旗号而已,这和其他地区的情况类似,是因为晋国无余力进行大量撤换,而且想要赢得蜀汉旧地人心的缘故。所谓的“南中七郡”,即牂柯、越嶲、朱提、建宁、永昌、云南、兴古,都是偏远且蛮化的地区,属于屡叛屡降的西南边疆地带,大致是后世的云南省一带。别看这里号称“蛮地”,可久经安定繁衍,人口十分稠密,建宁郡户二万九千,永昌郡户三万八千,号为强郡。与此同时,兵灾残破后的中原,万户之郡已不常见。所以在这种年代,无论这些民户是汉还是蛮夷,都是割据者眼中的战争和经济资源,这个道理和曹魏对待北面蛮夷的态度异曲同工,即必须用武力或钱财招用。诸葛亮亲自七擒孟获也要使此地安定,从此地征募了大量的兵源钱粮,以支持北伐。这便是晋国视角的西南,有价值但鞭长莫及,无力妥善经营。

东吴的南方,则是有着漫长海岸线的交州(大致为后世的广东、广西和越南北部),这是出产珊瑚、玳瑁、珍珠的商贸宝地,只是因为开发有限而缺乏人口,潜力没有尽出。蜀汉灭亡的次年,面对晋国的威胁,为了军事便利,东吴把南海、苍梧、郁林、高梁四郡从交州划出,另设广州为内地发展。而剩下的交州郡县,便是与晋国相近的边疆地区,囤积军力防御。若是形容的话,当时的交州相当于一个沿海的漫长半弧状地区,左右翼为支撑带,中央突出的交趾、郁林两郡,则直接和强敌晋国接壤,困境是缺乏纵深缓冲。

就在蜀汉被灭亡的那一年(263年,魏景元四年),听闻了此讯的交趾郡吏吕兴趁乱煽动士兵和百姓,并招揽附近的夷族,起兵杀死太守孙谞,宣布投降曹魏。事情的起因,是东吴官吏大肆索要孔雀等贡物,这是因为长期以来蜀吴联盟,作为大后方的交州平静无事,成为贪官污吏的压榨宝地。可蜀汉既灭,那久受其苦的百姓们自然就反抗了,站在了吕兴的一方,九真、日南等郡纷纷响应,虽然吕兴很快死了,却引发了燎原之势。曹魏让霍弋遥命交州刺史,此人派出以爨谷为首的大批南中将校,带着兵马接管了当地的局势,占据了半个交州。当时孙吴正逢宫廷内乱,无法顾及。

五年后,曹魏禅让给了大晋,西南地区用的还是那些蜀汉旧将旧兵,在交州站住了脚跟。新任的交趾太守杨稷,以并不多的兵力,连续几次击败东吴,将战线往对方推过去,这令吴国的暴君孙皓大怒不已,调遣两路大军南征交趾,一路由监军虞汜(虞翻四子)、威南将军薛珝(薛综长子)率领从荆州陆道出发,一路由监军李勖、督军徐存率领从建安(郡治今福建省建瓯市南)海路出发,希望以强大的军力根除此乱。没想到李勖一路中途吓得不敢再进、妄称迷路,直接杀死向导掉头回去,落得个被夷灭三族的处罚。

好在虞汜、薛珝一路取得了战绩,是因为遇上了吴国难得的将星,“自表讨贼”的苍梧太守陶璜(其孙有陶侃,后代有陶潜字渊明)。此人不仅精通正面的堂堂之战,还擅长奇袭、埋伏等手段,帮着主帅一路征战到了交趾城下。吴军毕竟是军力庞大、号称十万,而杨稷麾下把新兵加起来也仅有四千人,被围困了半年之久,等得粮食耗尽。据说南中本就兵力薄弱,防守都不是很够,霍弋只好与杨稷约定,如果满一百天还没等来援军就投降,可晋国终究没有及时派来支援。后来是因叛徒出卖,杨稷等人被俘虏,城内士卒被屠了近半。昔日的蜀与吴是联盟伙伴,可在交州就是其旧部与对方打得仇恨日深,这场战争也终结于此,交州重归东吴的统治,时间已是泰始七年(271年)末。

在蒙敢的眼中,吴人自然是十恶不赦的“吴狗”,杀死了那么多自己亲爱的“南中乡党”。那地方的汉人,即使加上蛮夷汉化者也不多,互相都知根知底、互相亲爱,这次他自己都有亲人死在前线。于是乎在他的描述中,皆是给予“贼”、“寇”的称呼,敌视且蔑称。在他的角度来看,自然是希望作为天朝上国的大晋重振声威,派出由精锐组成的大军南下反攻,为死去的人报仇。于是乎他直接透露,之所以特别想见一面天子,除了好奇的因素之外,更是想直陈衷情,以匹夫之身劝说朝廷出兵。众人皆以为然,同情地加以抚慰。

在张轨看来,故事的背面显然有另一个可能,让他想起来就不寒而栗。正如汉代晁错的《募民实塞疏》所说的,利用边地百姓从小一起长大的乡党情节,可以组织起来悍不畏死的团结军队,固然有利于朝廷这个宏观大角度,可代价是边民的代代父子相继、为兵战死,他们的边塞生活是残酷的,明明和内地的百姓一样是人,却生来就是被设定好的牺牲品。只是连他们自己都不会抱怨,仍前仆后继地戍边效死,保护着别人的安定,自己却永远享受不到太平,伟大的背后亦有伤感。大晋朝廷并不是单纯的个人,而是冷静的制度机器,之所以不出兵帮助交州战局,除了路途遥远、内部不靖等借口之外,恐怕还有更深更阴暗的原因。当初蜀国人新降,晋国为了大局不得已沿用旧臣旧将,可未尝没有防范猜忌之心。用交趾这个突发的契机,让蜀人与吴人连年争斗、结下血仇,是个巧妙且不费力的手段。这样既可以消耗本土蜀人的实力,又能加强其对于遥远洛阳朝廷的依赖感,还能促使南中人民仇视东吴。所以即便打了九年的仗,洛阳没有额外派出一兵一卒,只是给予空头官衔作犒赏,激励故蜀兵将坚守交趾。拖延到如今,交州三郡不出意外地陷落了,吴蜀之人也确实攒下仇恨了,而朝廷仍是稳坐钓鱼台,仍旧是不慌不急的态度。

“究竟是我想多了,还是事本如此?”张轨悄声轻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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