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始十年（西元274年）四月初九，郁水的北侧，布山的南方，夹着一块丰沃的低矮丘陵，早已被先民开垦为稻田，附近没有丛林遮挡，有着比较开阔的视野，非常适合用作战场，主客双方不约而同地选择了这里，恰好于昨日遭遇相会。然而，此域的四季根本不分明，无论何时都是葱葱郁郁，一年到头的温度都比较高，更恰当的区分应该是旱季和雨季，最近是后者。从黎明开始，湿闷的水气化作挥之不去的浓雾，能见度只有眼前几步路，这事有点烦人。
经历了长达近一年的打打和和，晋吴在交州地区的主要军队，终于要来场硬碰硬的决战，以决定此域的归属。郁林郡的郡城就在北侧不远，奇怪地放置于郡境的最东北侧边界，直接与荆州零陵郡、广州苍梧郡为邻，这是境内蛮夷遍布的特殊性导致的。为了保障此处，吴国特别安置了两个独立的南、北都尉负责屯兵，以充实本郡的防御。拿下这里，晋军的局面就得以豁然开朗，直指吴国的空虚腹地，把边界线的长度扩大几乎三倍，而且把关键的城池结点都握于手中，掌握未来的攻击主动权。失去这里，吴军的态势将彻底转为被动，要提防晋国的多点突袭，得从内地抽出更多的丁壮来补防，加倍耗费国力。
陶璜、陶抗两兄弟在三天前会合，刚刚互相提防着会合了兵力，就听说了晋军尾随而至的消息。他们本待再集结些力量，可是听说来者很卑鄙地大肆破坏耕田，就立刻坐不住了。在丧失了合浦郡的仓库存粮后，原本就重要的本地春耕更加重要，这关系到数万军民的生死存亡。于是他们匆忙召集两个郡都尉，又集结了附近的郡县民兵，拼凑出一万四千人的阵容，浩浩荡荡地开拔到布山，以阻止晋人的进一步破坏。至于修允那支残军，是在上次逃亡的中途分道扬镳，投靠与之有旧的广州刺史去了。
吴军倚山布阵，陶璜用官职和威望，压服了职务本不归他管的弟弟，包揽了指挥权。他用下令稳重踏实的黎晃带两千人居左翼，重伤刚愈的猛将王约带四千人居右翼，陶抗带着四千人居中。他本人于中后方压阵，把没什么战斗力的两千郡兵放在这以壮声势。最亲信的将领卫濮，率两千名精挑细选的陶家部曲，隐藏在大军侧后方待命，将是关键的预备队。这个分配方式很不均匀，右翼的强度远甚于左翼，这是陶璜的有意为之，也是很多名将喜爱的方法。左、右翼在战场上摆出的宽度一致，纵深却是后者远远胜之，一个佯攻实防，一个伪防主攻，这样在实战中能不断压迫敌军的对应地带，集中优势兵力破敌。
当了半辈子书生的陶抗，并不明白兄长的深意，却觉得自己率领中军是偌大的荣幸，沾沾自喜地领命去了。其实他所处的所谓“中军”，恰恰是谁都可以应付的庸人岗位，用猫狗都可以替代指挥。中外战争中，双方的突破口很难直接从中路打开，除非是两边将领没有战术头脑的莽汉打法。春秋时期的城濮之战，楚军右翼惊骇逃散，导致全军溃败。法国的拿破仑，也喜欢集中重炮轰击敌方各师、团的结合处，打乱某侧阵脚后扩大战果。这种战术思路在于，任何军队都是由下级单位组织起来的，在排兵布阵时总要出现甲营与乙营、甲部与乙部之间的“边界”，归属不同的陌生兵士虽然站在相邻处，却很难真正做到步骤协同，犹如两块砖头并排却“黏合”不起来。所以陶璜把部队的力量作有效分配，右翼的任务是取得局部优势后扩展为全局优势，左翼的任务是苦战坚守以等到友军得手，中军的意义就是单纯的吸引火力。
与之对阵的孟干等人，经历了这么久的实战后，同样是知道作战术思考，而不是只猛冲猛打。然而他们的配置看着很简练，在郁水的北侧排开，孟观左营的居左对抗王约，李肇的右营居右对抗黎晃，封鞅的前营则是居于中路，各自是本部两千人。张轨的后营则游荡于大军的后方，利用今天的浓雾掩盖动向，在丘陵的隐蔽中潜伏下来，不与敌作第一线接触。和吴人的区别在于，他们的力量配置似乎没有左右强弱有别，而且用更大比例的人数充当预备队，占用了全军的足足四分之一，这为战役增加了极大变数。
相对而言，晋人今天更强调的是武器配置。正面应敌的三个营，每个营下属的四个部，均为独立作战单位。两部居前用剑盾，作并列方块形状，一部在后配置刀矛，呈横排长条，一部压阵用远程兵器。他们的兵力并不作完全舒展，而是有意加深了纵列的数目，以达到先期的迷惑效果，以及后续的持续发力作用。还是以营为例，剑盾部都是作每排五十人、每纵十人的横队，而且站得非常密集，有意压缩军容。横海军保持着一体尊重的惯例，在战役前层层传达了作战计划，上至将校，下至士兵，每个人都很清楚今天自己的角色定位，明白何时该干什么，信念相同，目标一致。说夸张一些，就算部督、队长都阵亡了，士兵仍然知道该继续坚持多久，胜利由何而来。与之相反的是，陶璜的布阵欺骗敌人的同时也欺瞒自己人，他是堂堂的交州都督，不屑于让低贱的人知晓“军情”，只要几个亲信将领知道即可，连亲弟弟也不知其用意，茫然地准备战斗。
“我们孤悬于敌境，除了上下团结一心，没有别的活路。如若败了，合浦、交趾大概率会丢失，苦苦奋斗来的战果化为泡影。如若胜了，凭借着地形上的优势，敌人就没那么容易再进犯，将士们能得到起码半年的喘息之机。”决战开始前，孟干拔出了佩剑，与诸位将校盟誓道。他们信任麾下的每个人，麾下的每个人也都互相信任，这是能把作战计划传告的底气。这支从洛阳开始拼凑而成的“横海军”，有禁军、有军户、有羌人、有降卒，有着五花八门的来历，却早已在生死与共的万里征途中，真正和融为一体。
“必胜！”将校们以剑相碰，发出响亮的呐喊。
“咳咳咳，咳咳咳！”孟观不住地咳嗽，脸色非常难看。进入雨季之后，尤其是在坐船来合浦时被海风猛吹，北方来的士兵有很多出现了疾病，有的是腹胀而不思饮食，有的是喉痛而咳嗽不止。军中无良医，而且他们的症状谈不上严重，故而拖延着未好。
众人见状，无不感到忧心，凑近前来安慰察看。
“孟黑熊，你当真撑得住吗？”李肇扶着好友问道。
“废话，你等着瞧好了，我今日起码斩首十级！”孟观笑着一把推开，强撑着挥了挥手，带人奔赴属于自己的左营阵地。在这个至关重要的时刻，他不想拖累袍泽。隔了片刻，就听见他在那大声歌唱军谣，以提振麾下的精神。其余人虽然担心，却也不敢耽搁，各自去带队备战。
清晨之后，浓雾逐渐散去，可以依稀看得见远方的来敌。各怀心思的双方主帅，不约而同地下令敲响战鼓，要趁着薄雾尚在来帮助作战。军士们踩踏在松软的耕地上，发出整齐而摄人的沙沙声，各自遥望着“敌人”的样貌，深深吸气以克服紧张情绪。
有赖于有意的掩饰布置，吴人的军队看起来很平均，左右翼的表面宽度一致，让晋人瞧不出该重点防御哪边。双方的兵力差距虽然存在，可是摆出的阵型长度仍旧相近，应该能严丝合缝地对抗上。待到距离不足三百步时，晋军的弓手率先开始攻击，吴人不甘示弱地随之反射。他们这次没有像对抗“扶严夷”那样布在阵前，是因为这次的性质属于双方皆攻的正面冲突，两边的快速行军会导致遭遇提前，没有足够的时间和空间让其出阵、入阵。从目前的情况看，他们甚至连弓弩都射不了几轮。
先变的是晋军。在相隔不到五十步的距离时，他们突然把左右翼的队列给加倍拓展开，即左、右营每部刀盾纵队由五十人一排变作百人一排，这个切换完成于奔跑之中，足以证明团队的协作能力。于是乎本来双方的宽度相似，可晋军却仿佛雄鹰由敛翼变成展翅，有从两边把敌人给包裹住的夹击趋势。
吴军同样表现出不俗的应变能力，在这电光火石的瞬间作出调整，各级将校急速地传达指令，同样把两翼给拓宽，以承接住来袭。只是这突发事件过于仓促，吴军士卒们只能够紧急地见缝插针，管不得原先的营、队归属，先胡乱把阵线给填满，造成了小范围的混乱，以及难以避免的后续指挥不畅。
在喧嚣的氛围中，两军战士很快就短兵相接，势均力敌的盾阵碰撞在了一起，溅起了阵阵“浪花”。折断的长矛，脱手的刀剑，斩下的肢体，鲜红的血液，不断被下一波“浪潮”所吞没。腥气霎时间满了整个战场，异乡人和陌生人角力，喊杀声与哀嚎声合唱。
战鼓越发得急促，简直是震耳欲聋。从众心理，古今通用，特殊的环境能导致特殊的做法，战场是最能扭曲善良本性的地方。随波逐流的士卒们，在鲜血刺激下萌生了原始的亢奋，豁出性命与迎面的人搏杀。晋吴双方，究竟谁是正义？这其实没有关系。处于厮杀状态的他们只知道，唯有把持续冲来的敌人给杀尽了，自己才能活下去。
晋军的小队协作更为整体，吴军的深厚阵容稍占优势，初期的战斗并没有胜负可言。兵士们都像是机械似得，不停地挥动手中的武器，发出为自己和袍泽壮胆的呐喊，咬着牙不肯退却，心态近乎癫狂。阵线难以移动寸步，如同交叠的锯子一样拉扯，造成巨大的伤亡。
“顶住，顶住！此役唯有坚持，溃败没有生路！”孟观以身作则，不顾病体亲自冲在了第一线，左手扶着盾兵的后背作支撑，右手举着长刀向前猛砸。之所以说砸，是因为敌军的阵列之密集，让他来不及对准某个单人再挥，只管往前抡砸便是，绝不会落空。
这样的举高挥舞，极其耗费臂力，孟观一下换成左手，一下换成右手，酸得几乎提不起劲来，只是凭借意志在苦苦支撑。他咬牙看着左右的将士们，又遥望消失于雾中的右翼，虽然不知道好友的具体情况，却坚信其必然如自己顽强。其实对方亦然，敌将王约的身体状况未必比他好。
鏖战确实不易，左营的四个部督已经失去了两个，伤倒在地失去了战斗力，其他人的情况可想而知。不过其实双方的披甲率尚高，大部分人人只是轻重受伤罢了，只要处理得当都能保住性命。因此谁能够胜利，就有了打扫战场救助伤员的机会，而败者则只得抛下哪怕是轻伤者，此消彼长之下扩大战果。因此，士卒们的拼死坚持，亦是为倒地的袍泽争取机会。
主将孟干，并不是不知道孟观这边的苦楚，可还是强行压制着救人的冲动，以客观冷静的态度对待全局。他手里的兵力本就处于劣势，眼下前营、右营的情况亦不容乐观，将士们都在用极端意志去拼搏，为的就是撑到己方的制胜一击。他无法抽出兵力，去做无益于大局的事情。
不止是孟观，另两个将领都咬着牙没有求援，因为他们很清楚此战的计划，没有多余的力量能用来添油。封鞅带着“士为知己者死”的豪壮，与属下羌兵抱着牺牲之念，把热血挥洒在这离乡三千里的陌生地方。李肇捡起了伤者的盾牌，嘶吼着用身体顶住浪潮，招手号召麾下填住缝隙。仗打到这种地步，已是意志力的较量，全凭横海军上下的团结一心。
吴军逐渐占据了上风，这是客观实力决定的。他们能拿出一波又一波的后续冲击力量，把不断稀薄的晋军阵线给撞得摇摇欲坠，用消耗打法占便宜。孟观的左营尤为惨烈，刀盾兵很快就伤亡过半，长矛和弓弩手早已换上刀剑去搏杀，现状岌岌可危，站在边缘的兵士也不得已靠拢收缩。这是难以避免的，毕竟是以两千对四千，而且对应的吴军右翼是经过强化的实际主攻方向，这批士卒的战斗素质其实半斤八两，陶璜的布阵获得了成效。
两刻钟过去后，双方大体还是僵持状态，可晋军的左翼和中军的结合部，有了点微小的松动，被敌人挤得凹进去些。形象地说，就是“一”字型变成了浅“V”字型。时刻关注着动态的陶璜，敏锐地抓住了这个天赐良机，下令让卫濮所率的两千陶家部曲从隐蔽的后方出战，往这个关键点施压。只要把“V” 字冲为“丷”，就能凿穿晋人的防线，胜利在望。
就算再怎么迟钝蠢笨，无所事事的陶抗也意识到了。他在中军督战了很久，早就觉得无聊透顶。战士们在眼前生死血战，他却躲在后方打着哈欠、捏着鼻子，一身官服、轻摇羽扇，嫌飘来的味道难闻。此刻听见兄长下令，他急得跳将起来，抛下所管辖的中军，急急忙忙去请缨。
“我要去替卫濮带队，杀贼立功！”陶抗激动地说道。
“不准！去看好你的中路！”陶璜怒斥道。
“凭什么？你就是不想让我立功！”陶抗像是耍脾气的孩子，得不到想要的就闹着不走了。他的想法自然是，“平庸”的哥哥昔日取得交趾战功，不过是运气好罢了，他今天也能做到，以挽救吴国在西南地区的颓势。可兄长必然是害怕自己立下殊功，将其风头给抢了。呸！明明是自己将拯救这个屡败屡战，一路逃到郁林来的废物兄长。
“军中要依令而行！”看到弟弟耍无赖的样子，陶璜气得浑身发抖，拎着鞭子训斥。要不是看在是亲兄弟的份上，他对待这种丢下本部、抗命不遵的家伙，唯有斩首示众一个办法！
之前的传令到位，卫濮所部已经行动，借助友军的身形作掩护，悄悄往凹点处移动。再晚就抢不到绝世功劳了！又争辩了几句后，陶抗干脆掏出怀里的印绶，大声调集属于自己管辖的两千名压阵的郁林郡兵。说到底，他们只是联军而已，没必要非听兄长的不可。
“你要做什么？中军那边谁去接手？带着这群缺乏训练、无济于事的乌合之众，能成什么事？”陶璜都快气疯了，却着实没办法去管一心要争功的弟弟。无论军职还是政职，郁林郡都归广州刺史而不是他管辖。
“自然是烦劳兄长多留心了！”陶抗哈哈大笑，收起扇子跑得飞快，生怕比卫濮晚到一步。嘈嘈杂杂的两千郡兵，跟着这位不靠谱的太守集体飞奔，没几步路已经是稀稀拉拉不成样子。不过他们一点也不担心，因为唾手可得的胜利，正在前方乖乖等待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