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榫卯
王木匠第一次见到那具木偶时,雨丝正顺着祠堂的雕花窗棂往下淌。
木偶被供奉在供桌中央,穿一身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脸是樟木削的,眉眼用朱砂描得极细。最古怪的是它的关节——不是寻常木偶用线串的,而是严丝合缝的榫卯结构,手肘处的燕尾榫像只蜷曲的虫,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硬的光。
“这是陈家祖传的保家仙。”村长递来的烟卷在指间抖得厉害,“前儿个暴雨冲垮了后山坟地,陈家老五去挪坟,就从他太爷爷棺材里扒出来这个。”
王木匠伸手去碰木偶的指尖,樟木特有的辛辣味突然变得刺鼻。他猛地缩回手,指腹上沾着点暗红色的粉末,搓开竟像干涸的血。
“陈家人这几天都不对劲。”村长的声音发飘,“老五前天去后山找牛,到现在没回来。他媳妇昨天去井边打水,掉井里了,捞上来时手里还攥着把泥。”
木偶的眼睛是用黑檀木嵌的,此刻正对着王木匠。他突然发现那双眼睑处的木纹,竟像是被人用指甲反复刮过,留下密密麻麻的浅痕。
二、裂痕
当晚王木匠做了个梦。梦里他躺在一口棺材里,樟木的气味呛得他喘不上气。黑暗中有人在啃木头,咔嚓,咔嚓,像是在拆什么东西。
他惊醒时,窗台上的月光正照在一个东西上——是那个木偶。
它不知何时被摆在了窗台上,蓝布褂子被夜露打湿,贴在身上,显出木头骨架的形状。王木匠抄起墙角的刨子,木偶突然朝他歪了歪头,手肘处的燕尾榫发出“咔嗒”一声轻响,像是在活动关节。
“谁送你来的?”王木匠的声音在发抖。
木偶没动,但它的左手五指突然蜷曲,指节处的木头裂开细纹,渗出点暗红色的汁。王木匠突然想起村长说的,陈家老五的媳妇掉井时,手里攥着的泥里混着碎木屑。
他抓起木偶想扔出去,却在翻转它的时候,看到后背的木头上刻着行字:光绪二十七年,陈守义,六十六。
这是陈家太爷爷的名字和死时的岁数。王木匠的冷汗一下子下来了——陈家太爷爷死的时候,村里还没通公路,棺材是用十六个人抬上山的,怎么可能装得下一个成年人和这么个木偶?
木偶的头突然转了个角度,黑檀木眼睛正对着王木匠的胸口。他低头一看,自己穿的那件蓝布褂子,竟和木偶身上的一模一样。
三、虫噬
第二天王木匠去陈家祠堂,发现供桌前的青砖地上有串奇怪的脚印。不是人的脚印,是两排细小的木痕,像是什么东西用木头爪子走过去,一路延伸到后墙的神龛。
神龛里的牌位倒了一片,最上面的陈家太爷爷牌位被劈成了两半,断面处有虫蛀的痕迹。王木匠蹲下去摸了摸,木屑里混着些白色的幼虫,正往青砖缝里钻。
“陈家人都走了。”村长的声音从门口传来,脸色比纸还白,“早上发现老五的尸体挂在后山的松树上,脖子拧了个反方向,手里还抱着个掏空了的木头人。”
王木匠突然注意到村长的手腕上有圈红痕,像是被什么东西勒过。他刚想问,村长突然抓住他的胳膊,指甲掐进肉里:“它在找替身,找够六个就能活过来。陈家已经死了三个,加上你……”
话没说完,村长突然张大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王木匠身后。王木匠猛地回头,祠堂门口的阳光里,那个木偶正站在门槛上,蓝布褂子在风里飘着,手里攥着半块木屑。
等他再转回头,村长已经倒在地上,脖子上多了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血里浮着些细小的木渣。
木偶朝他走了两步,每走一步,关节处就发出榫卯咬合的轻响。王木匠突然明白那声音像什么了——像有人在棺材里给自己钉钉子。
四、合缝
王木匠把自己锁在木工房里,背靠着堆成山的木料发抖。窗外的天阴得厉害,雨又开始下了,打在铁皮屋顶上,像无数只手在拍门。
他找出父亲留下的一本旧账簿,里面夹着张泛黄的纸,是三十年前村里的老木匠写的:陈家太爷爷年轻时做过木偶戏,后来突然疯了,说木偶活了,要吃够六个人的骨头才能变成人。他把自己锁在木工房里,七天后被发现时,人已经没了,只剩一屋子的木屑和个穿蓝布褂的木偶。
纸的边缘有处烧焦的痕迹,下面隐约能看到“木骨需人血合缝”几个字。
“咔嗒。”
木工房的门闩自己跳了起来。王木匠抄起斧头,看到木偶站在门口,身上的蓝布褂子已经湿透,贴出的木头骨架上,每个榫卯接口都在渗血。
它朝王木匠抬起手,五指张开,掌心的木纹里嵌着点东西——是半片指甲,和村长手腕上的红痕完全吻合。
王木匠突然想起自己昨天碰过木偶的指尖,低头看手,指腹上的暗红色粉末还在,只是此刻变成了活的,像细小的血虫在皮肤下游动。
“还差三个。”木偶的嘴没动,但王木匠清楚地听到了声音,像是无数根木刺扎进耳朵,“你,还有两个。”
五、活榫
雨越下越大,木工房的窗户被风吹得哐哐响。王木匠退到墙角,看着木偶一步步走近,每一步都在地上留下个带血的木印。
它的手肘处,燕尾榫正在慢慢张开,露出里面暗红色的木芯,像是人的骨头。王木匠突然想起父亲说过,最好的榫卯不用胶水,全靠木料本身的张力咬合,但若用活人血浸泡过,木头会变得像骨头一样有韧性。
木偶突然加快速度,朝他扑过来。王木匠挥起斧头,劈在木偶的肩膀上。“当”的一声,斧头弹了回来,木偶肩上的木头裂开,露出里面缠绕的血丝,像人的筋络。
“我太爷爷做我的时候,用了六个人的骨头磨成粉。”木偶的声音在血里泡得发黏,“现在该换新的了。”
它的头突然掉了下来,滚到王木匠脚边。黑檀木眼睛盯着他,嘴里吐出根红绳,绳头上拴着三个指骨,正是陈家失踪的三个人的。
王木匠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斧头掉在地上。他看到自己的手腕上,不知何时多了圈红痕,和村长的一模一样。
木偶的身体弯腰去捡头,脖颈处的榫头向上凸起,沾着的血滴在地上,瞬间长出细小的白色菌丝。王木匠突然明白陈家媳妇为什么攥着泥了——那不是泥,是木偶渗血的木头在土里发的芽。
六、新骨
当村里人找到王木匠时,木工房里已经没人了。
地上有摊暗红色的水渍,里面混着木屑和骨头渣。墙角的木料堆上,摆着个新的木偶,穿一身蓝布褂子,脸是用新的樟木做的,眉眼描得极细,像极了王木匠的模样。
它的关节处,每个榫卯都严丝合缝,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温润的光,像是用鲜血泡过的玉石。
有人想把新木偶扔了,却发现它的手紧紧抓着木料堆,指节处的木头微微泛红。掰开手指,里面嵌着两根指骨,是村里另外两个失踪的人的。
后来这个木偶被锁进了祠堂的地窖。有人说在暴雨夜听到过地窖里有声音,咔嚓,咔嚓,像是有人在里面做木工活。
再后来,祠堂的看守老头失踪了。人们打开地窖,发现木偶身上的蓝布褂子又新了些,手肘处的燕尾榫里,多了点新鲜的骨渣。
而木偶的脚下,不知何时多了个小小的木牌,上面刻着:民国七十四年,王守信,三十六。
雨还在下,顺着地窖的石缝往下淌,打在木偶的蓝布褂子上,晕开一圈暗红色的水渍,像极了正在渗血的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