澜沧古寨藏在滇藏边境的深山褶皱里,常年被湿冷的雾气裹着。寨口那棵千年菩提树是禁地,而非圣地。老人们总说,树底下压着吃人的厉鬼,每月十五的焚香祭拜,是给底下的东西喂“香火食”,一旦断了,全寨都要遭难。阿岩是个走江湖的草药郎中,最不信这些神神叨叨的说法,他进寨就是为了采菩提树后悬崖上的崖柏,那是治肺痨的奇药。
入寨时正赶上连绵的阴雨,村民们看他的眼神都带着惊惧。守寨的老蛊婆拄着蛇头拐杖拦住他,枯瘦的手指戳着他的胸口:“后生,夜里别靠近那树,不然连骨头都剩不下。”说罢掀开袖口,露出满是孔洞的手臂,“我这手,就是十年前偷摘了片菩提叶,被它吸走了精血。”阿岩只当是老人吓唬人,当晚就背着药篓、揣着柴刀摸向了菩提树下。
雨越下越大,打在菩提树叶上的声音像无数人在低声啜泣。树身粗壮得惊人,树皮上爬满了暗红的纹路,走近了才看清,那根本不是纹路,是密密麻麻嵌进木头里的人手骨,指节扭曲,指骨尖端还挂着暗红色的肉丝,腥甜的气味混着雨水的潮气扑面而来,让人作呕。阿岩刚举起灯笼,就见树干上一道裂缝突然张开,像是一张嘴,从里面掉出半块孩童的百家锁,锁上还缠着一缕发黑的头发。
“你不该来的。”
阴冷的女声在耳边炸开,阿岩猛地回头,灯笼光晃出个白衣女子。她的白衣浸满了黑红色的污渍,长发黏在脸上,遮住了大半面容,只露出一只血红的眼睛。最骇人的是她的脖颈,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黑血正顺着伤口往下滴,落在地上的泥水里,滋滋地冒着泡,腐蚀出一个个小坑。她的脚没沾地,裙摆下缠着的锁链拖在地上,拖动时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与树叶的啜泣声缠在一起。
阿岩攥紧柴刀,却发现双脚像被藤蔓缠住般动弹不得。低头一看,竟是几根从泥土里钻出来的菩提树根,正顺着他的裤脚往上爬,根须上的倒刺划破了他的皮肤,钻心的疼。
“三百年前,那狗官屠了全寨三百七十一口人。”女子缓缓飘过来,腥风裹着腐臭直往阿岩鼻子里钻,“我杀了他报仇,却被准提那老东西说杀心太重,把我和这些冤魂一起封在树下。”她抬手一挥,树干上的骨缝里突然钻出无数只惨白的手,有的缺了手指,有的只剩半截,在空中胡乱抓挠。紧接着,一张张扭曲的脸从树皮里挤出来,有孩童的、老人的、妇人的,眼睛都是空洞的黑窟窿,嘴里发出嗬嗬的哀鸣。
一个穿肚兜的小孩魂从树里爬出来,伸手去抓阿岩的裤脚,他的半边脸已经溃烂,露出森白的乳牙:“哥哥,好冷,陪我玩...”阿岩挥刀去砍,刀刃穿过小孩的身体,砍在树根上,火星四溅,树根却毫发无损,反而钻得更深了。
就在这时,一道金光从树顶落下,化作白须道长的虚影,正是准提道人。他面色冷峻,拂尘一挥,那些探出的手和人脸瞬间被金光灼烧,发出凄厉的惨叫,化作一缕缕黑烟。“孔宣,你执念不消,还敢残害生灵!”
“残害生灵?”女子突然狂笑,声音尖锐得像指甲刮过石头,“这些冤魂日日夜夜被烈火焚骨,被树根啃噬,你看不到吗?”她周身的黑气突然暴涨,无数冤魂从树里挣脱出来,他们有的缺胳膊少腿,有的肚子被剖开,内脏拖在地上,在雨中组成一道黑色的洪流,朝着准提道人扑去。
阿岩被这景象吓得浑身发抖,树根已经缠到了他的腰,皮肤传来一阵刺痛,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吸他的血。他嘶吼着:“道长!他们只是想报仇!你不分青红皂白封印他们,这算什么慈悲!”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准提道人的虚影猛地一颤,金光竟黯淡了几分。女子的笑声戛然而止,血红的眼睛里滚下两行黑血。她突然抓住身边一个老妇冤魂的手,那老妇的肚子上有个大洞,脏器正往下掉,她却只是麻木地哭着。“这是我阿娘,被贪官的手下挑开了肚子。”女子又指向那个小孩,“他才三岁,被活活摔死在这树下。”
黑气与金光碰撞的瞬间,整个山林都在震动。菩提树叶大片大片掉落,每片叶子上都印着一张痛苦的人脸。阿岩看到女子的身体在金光中寸寸碎裂,那些冤魂也开始消散,可他们消散前,都伸出手朝着阿岩的方向,像是在求救。树根的吸力突然变大,阿岩感到头晕目眩,眼前渐渐发黑。
不知过了多久,雨停了。阿岩醒来时,天已微亮。菩提树干恢复了正常,那些人手骨和人脸都不见了,仿佛只是一场噩梦。但他腰间的衣服破了,皮肤上留下一圈乌青的勒痕,和树根缠绕的形状一模一样。他慌忙去摸药篓,里面的崖柏没采到,反而多了半块百家锁,和昨晚从树缝里掉出来的那半块严丝合缝。
阿岩连滚带爬地逃回寨口,却发现整个澜沧古寨静得可怕。家家户户的门都敞开着,屋里空荡荡的,地上只留下一滩滩发黑的血迹,和菩提树下的黑血一模一样。灶台上的粥还冒着热气,针线上搭着未缝完的孩童衣袍,火塘里的柴火还在微微泛红,却再也看不到半个人影,仿佛全寨人都被凭空抽走了魂魄。
他吓得转身就跑,身后的山林传来沉闷的轰鸣,泥石流裹挟着断木乱石滚滚而下,像巨兽的巨口要将一切吞噬。阿岩不敢回头,拼了命逃出深山,直到看见边境小镇的炊烟,才瘫坐在地大口喘气。他下意识摸向胸口,那半块百家锁竟不知何时钻进了衣襟,贴在皮肤上冰凉刺骨。
往后十年,阿岩成了边境有名的药商,却再也不敢踏入那片山半步,也绝口不提澜沧古寨的往事。可每到阴雨连绵的夜晚,他就会被耳旁的锁链拖地声、孩童啼哭声惊醒,腰间的乌青勒痕会隐隐作痛,像是有无数根细瘦的树根在皮下蠕动。
这年雨季,一个货郎带着一筐菩提叶路过他的药铺,说这是从滇藏边境深山里采的,叶片厚实能入药。阿岩瞥见那些叶子,瞬间脸色煞白——每片叶子的背面,都印着一张模糊的人脸,眼角淌着暗红的血珠,和当年菩提树上的模样分毫不差。货郎还说,那深山里现在只剩一棵孤零零的菩提树,树干上总缠着湿漉漉的白发,有人靠近就会听见女人的叹息,还有无数只手从树洞里伸出来,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阿岩浑身发冷,猛地扯开衣襟,那半块百家锁不知何时竟变得温热,锁身的缝隙里渗出暗红的汁液,顺着皮肤往下淌,腥甜的气味和当年菩提树下的一模一样。他想把锁扔掉,却发现锁已经嵌进了皮肉,与他的骨头缠在了一起。
深夜,阿岩躺在床上,耳边的锁链声越来越近,腰间的勒痕开始发烫、发痒。他伸手去抓,却摸到满手粘稠的黑血,低头一看,无数根细小的菩提树根正从勒痕里钻出来,顺着四肢蔓延。窗外,雨又开始下了,雨声里混着无数人的低语:“来陪我们吧...”“还差最后一个...”
第二天,药铺的伙计发现阿岩不见了,床上只留下一滩发黑的血迹,血迹里嵌着半块百家锁,锁孔里缠着一缕发白的头发。而滇藏边境的深山里,那棵千年菩提树的树干上,又多了一道新的、扭曲的人形纹路,在阴雨天气里,会隐隐渗出暗红的血珠。有人说,那是澜沧古寨的冤魂,还在找当年漏网的“最后一个人”,而那棵菩提树,从来就不是封印,而是冤魂们的巢穴,只要还有怨恨,就会永远等着下一个“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