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炸机”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成人礼。它用最粗暴的方式告诉我,飞翔的代价不仅仅是金钱,更是悬在每一次推杆操作上的、那颗忐忑不安的心。
那架失而复得的旧无人机,带着断掉的桨叶和机身上丑陋的刮痕,静静地躺在我的书桌上,像一只折翼的鸟。心疼和懊恼过后,一种更强烈的情绪攥住了我——我不能就这么认输。如果它这么容易受伤,那我就必须学会怎么治好它。
我的目光,再次投向了父亲那个墨绿色的、沉甸甸的工具箱。
它安静地立在储藏室的角落,像一座沉默的宝山。我深吸一口气,把它拖了出来。金属卡扣发出“咔哒”一声清响,箱盖掀开的瞬间,那股熟悉的、混合着钢铁、机油和一点点铁锈的冷冽气味扑面而来。以前,这气味只属于父亲,现在,我渴望它也能属于我。
箱内是另一个秩序井然的世界。各种型号的螺丝刀、内六角扳手、尖嘴钳、电工胶带……它们各就其位,闪着沉稳的金属光泽。我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尖拂过那些冰冷的、带着精确齿纹的握把,心里奇异地安定下来。
我的“手术”就在书桌上进行。台灯拧到最亮,光线聚焦在那架受伤的无人机上。我模仿着父亲平日的姿态,深吸一口气,拿起最小号的那把十字螺丝刀。
拧下第一颗螺丝时,我的手因为紧张而微微发抖。但当外壳被轻轻揭开,无人机的“内脏”毫无保留地呈现在我眼前时,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撼压倒了紧张。
那是一片微缩的、精密的钢铁丛林。色彩各异的电线像纤细的藤蔓,缠绕着、连接着那些黑色的、绿色的、印着银色字符的电路板。电机、陀螺仪、GpS模块……这些平日里只存在于说明书上的名词,此刻都有了具体的、奇特的形态。它不再是那个只会嗡嗡飞的“眼睛”,它是一个拥有骨骼、神经和心脏的复杂生命体。
而我,正要尝试治愈它。
更换桨叶是最简单的一步。真正的挑战,是图传模块那根在坠落后若隐若现的、细如发丝的连接线。我需要把它重新焊接到电路板上那个比米粒还小的焊点上。
我找来父亲闲置已久的电烙铁,通上电,看着那尖端的金属慢慢由暗红变得灼亮,空气中弥漫起一丝松香的特殊气味。我屏住呼吸,右手紧紧攥着烙铁,左手用镊子夹起那根不听话的细线,努力对准那个微小的点位。
汗水很快从额角渗出,聚集,然后“啪嗒”一声滴落在书桌的玻璃板上。我的手抖得更厉害了。第一次接触,烙铁头滑开了,只在焊点上留下一团难看的锡疙瘩。第二次,差点把旁边完好的元件烫到。
挫败感像潮水般涌来。我放下工具,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母亲推门进来,看到我摊了满桌的零件和那盏明晃晃的台灯,眉头立刻蹙了起来。
“又在捣鼓这些!你看看这房间,还像个小姑娘的屋子吗?满手油污,像什么样子!”她的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担忧和不赞同。
那一刻,委屈和逆反心理同时升起。我梗着脖子,没有回头,只是盯着那堆零件,闷声说:“我能修好它。”
母亲在原地站了几秒,最终叹了口气,什么都没说,带上门离开了。
寂静重新笼罩下来,只剩下我有些粗重的呼吸声。我看着那团失败的焊点,忽然想起了父亲。他修理东西时,脸上从来不会有我这样的急躁。他总是那么平静,仿佛时间不存在,眼里只有问题和解决问题的路径。
我学着调整呼吸,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我清理掉失败的焊锡,在网上找到焊接教学视频,一遍遍地看。然后,我再次拿起烙铁。这一次,我的手稳了一些。灼热的尖端精准地触碰,锡丝融化,像一滴银色的泪珠,完美地将那根细线包裹、固定在了它应该在的位置。
成功了。
当无人机的外壳被重新合拢,最后一颗螺丝拧紧,我几乎是怀着虔诚的心情,把它再次带上了天台。
推动摇杆。熟悉的蜂鸣声响起。它稳稳地离地,升空,画面通过那根被我亲手焊接的线路,清晰地传回到显示屏上。
那一刻的感受,远比第一次飞行时更加强烈。这不只是飞翔的快乐,这是一种创造的快乐,一种将破碎之物重塑、让其重获新生的巨大成就感。仿佛我不仅仅是在操控它,我的一部分,我的耐心、我的专注、我指尖的力量,已经通过那些螺丝和焊点,融入了它的钢铁之躯里。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甲缝里还残留着一点黑色的油污,指腹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红。但这双手,刚刚平息了一场发生在掌中的、微缩的风暴。它告诉我,自由翱翔的翅膀,也需要有落地修行的能力。天空的梦想,原来也需要大地上的技艺来支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