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世界,曾是由精确的刻度构成的。
大学工业设计系的教室里,永远弥漫着3d打印机微热的塑料气味、油性马克笔的刺鼻,以及模型胶水干涸后那点淡淡的苦涩。我的绘图板永远一尘不染,上面铺着的硫酸纸,线条干净利落,每一个圆弧的曲率,每一根倒角的尺寸,都标注得清晰无误。
我喜欢这种秩序。喜欢将天马行空的创意,收束于严谨的参数之内;将流动的美感,凝固成可被量化、可被生产的实体。我的导师曾说:“清冰,你的设计里,有一种冷静的美。” 我想,那或许不是冷静,只是一种习惯——习惯用理性的外壳,包裹内里那些过于细密、以至于不敢轻易示人的感知。
这种习惯,源于更早的时光。
父亲是钟表匠人。在来到这座城市,经营“清冰室”之前,我在江南老家那条青石板老街上,度过了整个童年。家的后面,就是父亲的工作室。那里的时间流逝,与外界不同。它不是由日出日落界定,而是由摆轮的节奏、游丝的震颤、以及齿轮咬合时发出的、极其细微的“滴答”声来丈量。
那里光线总是偏暗,只有父亲工作台那一盏绿罩子的台灯,亮着一圈温暖的、集中的光。空气中飘浮着金属细屑、古老的机油以及一种清冷的、用于清洗零件的乙醚的气味。
父亲伏在案上,眼眶上夹着一枚单片的放大镜。他的呼吸很轻,仿佛稍重一些,就会惊扰那些精密的机芯。他的手里拿着比绣花针还要纤细的镊子,小心翼翼地夹起一枚比芝麻还小的宝石轴承,精准地放入托钻之中。那一刻,整个世界都屏住了呼吸。
我常常搬个小凳子,坐在他旁边,不敢出声,只是看。看那些被拆解开的齿轮、发条、擒纵轮,像一堆失去灵魂的金属残骸,铺在麂皮垫上。然后,在父亲那双稳定得不可思议的手中,它们被清洗、被修复、被重新组装,最终,合上后盖的瞬间,生命回归,“滴答”声重新响起,清脆,悦耳,如同心跳。
他很少言语,偶尔会指点我。
“清冰,看这里,”他用指针指着机芯的一个部位,“所有的误差,都源于最微小的磨损。解决问题,要找到最初的源头。”
或者说:“齿轮咬合,不能太紧,也不能太松。要留出呼吸的缝隙。做人做事,也是如此。”
那些话语,和着满室的“滴答”声,渗入我的骨髓。我学会了观察,学会了耐心,学会了在庞杂的表象之下,寻找那个最核心的、最初的“误差源”。我也学会了,在精确之外,留存一丝必要的“缝隙”——那是留给误差、留给意外、留给……情感的余地。
后来,我握的不是钟表起子,而是绘图笔;面对的不是复杂的机芯,而是产品结构图。但父亲工作室里那种专注于方寸之间的精神,那种对秩序和美感的极致追求,早已成为我的一部分。工业设计,不过是我在更大的尺度上,进行的另一种“钟表修理”。
我以为我的人生轨迹会是一条清晰的、不断向上的斜线,通往某个知名设计公司,成为一名出色的产品设计师。直到那个寻常的、阳光很好的下午,我接到母亲从老家打来的电话。
电话里,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她说:“你爸爸的眼睛……最近看小零件,有点吃力了。”
就那么轻飘飘的一句话。
像一枚突然失衡的摆锤,撞在我以为稳固无比的世界内壁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回响。
我挂掉电话,站在宿舍窗前。楼下是喧闹的篮球场,青春的呼喊声充满活力。而我的耳边,却仿佛只剩下童年里那片无边无际的、令人安心的“滴答”声。
那一刻,我知道,我生命坐标的刻度,即将被重新计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