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下灯》专栏在晚报上连载到第十七篇时,我开始遭遇一场漫长的枯水期。
不是没有素材。我的采访本上依然密密麻麻地记录着菜市场的喧哗、公园里退休老人独创的太极招式、深夜便利店值班员哼唱的老歌片段。但当我坐在书桌前,试图将这些鲜活的碎片织成文章时,笔下的文字却像失去水分的枯叶,一碰就碎。
主编打来电话,语气温和却带着担忧:“最近两篇,匠气有点重了。”我盯着电脑屏幕上反复删改的文档,第一次对“写作”这件事产生了深刻的怀疑。或许父亲是对的,我所谓的观察,不过是一种浮光掠影的采风,从未真正触及生活的肌理。
我将自己囚在图书馆的古籍阅览室里,试图从故纸堆中寻找答案。线装书页散发着樟木与时光混合的气味,我的指尖拂过那些坚排的繁体字,忽然理解了父亲伏案一生的寂寞与丰饶。某个午后,我正在抄录一段关于本地民俗的记载,一个轻柔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抱歉,打扰了。您用的这本《风物志》,稍后能借我查阅一下吗?”
抬头看见一个戴着白棉布手套的女生,胸前别着图书馆员的工作牌。她指了指我面前那本厚重的志书,眼神清澈而专注。我认出她是古籍部的乔雀,之前因查阅资料有过数面之缘。
“当然,我正好抄完了。”我合上书推过去。
她小心地接过,并没有立刻离开,目光落在我摊开的笔记本上那些零散的词句:“您在写老街的民俗?”
“试图在写。”我苦笑,“但总觉得隔了一层,抓不住那种……魂。”
她沉思片刻,从工作台取来一本薄薄的、封面破损的小册子。“这是民国时期本地一位私塾先生的手稿,未经刊印。”她轻轻翻开一页,指着一处褪色的笔迹,“你看,他写中元节放河灯,不写场面多壮观,只写‘一盏纸灯将熄未熄时,烛泪滴入河水的声响,像一句说不出口的告别’。”
那句话像一颗石子投入我停滞的思绪。我怔怔地看着那行小字,忽然明白自己缺的是什么——我一直在“描写”现象,却未曾“体察”人心。
那个周末,我再次拜访了写过的修表匠。这次我没有记录他修表的流程,而是问他,经手过最老的怀表背后有什么故事。老人沉默良久,从抽屉最深处拿出一块表壳斑驳的怀表:“这是我师父的。他说,时间这东西,修得好零件,修不回错过。”
我重新坐回书桌前,这一次,笔下的文字不再追求结构的精巧与辞藻的华丽。我写修表匠的沉默,写他那双能校准最精密机芯的手,却校准不了生命中那些遗憾的时分。写完时已是深夜,窗外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我没有像往常一样反复检查,直接点击了发送。
三天后,主编打来电话,开头是长久的沉默。然后他说:“邱枫,这篇《修表匠》……很好。”
我没有感到欣喜,只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我再次去图书馆,将那本民国手稿还给乔雀。
“谢谢,”我说,“你让我看到了文字背后应有的心跳。”
她微微一笑,低头继续修补手中的一页残卷,动作轻柔得像在触摸一个完整的梦境。
我知道,我的笔墨终于刺破了那层隔膜,触到了生活最真实的纹理。而这场漫长的雨季,似乎也要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