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本室的灯光是冷白色的,均匀地洒在排列整齐的金属标本柜和长条工作台上,与窗外沉沉的夜色形成鲜明对比。空气里弥漫着干燥植物标本特有的、混合着旧纸张、少量防虫药剂和一丝若有若无尘土气的沉静味道。竹琳正俯身于工作台一隅,台灯的光柱集中打在她手下的操作区域。她戴着白色棉质手套,手持镊子,正极其小心地将一份新采集的地衣标本固定在台纸上,动作轻缓得如同对待易碎的珍宝。她的全部心神都凝聚在指尖,周遭只有镊子与纸张摩擦的细微声响,以及她自己平稳的呼吸声。
一阵极其轻微、几乎被厚地毯吸收殆尽的脚步声从门口方向传来。
竹琳没有立刻抬头,直到将手头那片脆弱的地衣完全固定妥帖,才直起有些发酸的腰背,循声望去。
夏星站在标本室门口,似乎有些犹豫是否要踏入这片安静的领域。她怀里抱着一个略显陈旧的硬质文件夹,身上带着秋夜户外的微凉气息。她看到竹琳抬起头,便举了举手中的文件夹,声音放得很轻,像是怕惊扰了满室沉睡的植物灵魂:“打扰了。之前提到的,关于不同纬度可见星座与地衣分布海拔的对比草图,我初步整理了一份。”
“不打扰,”竹琳摘下一边手套,指了指工作台对面的空椅子,“请坐。”
夏星走进来,在她对面坐下,将文件夹打开,推到竹琳面前。里面是几张手绘的星图复印件和一些打印的数据表格,线条清晰,数据工整,带着理科生特有的严谨。星图上标注着星座名称和主要亮星,旁边则对应着不同海拔梯度下几种典型地衣的分布概率曲线。
竹琳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了过去。她拿起那几张纸,仔细地审视着,目光在抽象的星辰符号与具体的数据曲线间来回移动。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一条表示地衣分布上限的曲线,眉头微微蹙起,陷入沉思。
“你看这里,”过了一会儿,竹琳指向其中一张图表上某个区域,“这个海拔区间,地衣种类和覆盖率有一个明显的波动,而对应的星图纬度……”她抬起头,看向夏星,眼中闪烁着探索的光,“光照强度?或者更具体的,特定波段的光照时长和角度,会不会是一个我们之前忽略的、潜在的协同演化因子?”
夏星身体前倾,顺着竹琳的指尖看去。她沉静的脸上露出了专注的神情,点了点头:“有这个可能。天文台有历年积累的不同纬度、不同季节的光谱观测数据。或许可以尝试建立一个更精细的模型,将太阳辐射的特定波段参数引入进来,而不仅仅是可见星的分布。”
“但这需要非常精确的物种定位和环境数据……”竹琳沉吟道。
“标本记录可以提供一部分历史坐标和生境信息。”夏星接口道,她的思路显然已经跟上了竹琳的节奏。
接下来的十几分钟里,两人就着这几张草图和数据,进行了一场极其高效而克制的讨论。没有多余的寒暄,每一句对话都紧扣着“地衣”与“星图”这两个看似遥远领域之间那若隐若现的关联。他们交换着各自领域的专业术语和思考角度,一个从微观的叶脉形态和生存策略出发,一个从宏观的宇宙坐标和物理规律入手,试图在中间找到那个可以衔接的点。对话间隙,是长时间的静默,只有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和笔尖在便签上记录时发出的细微刮擦声。
直到墙上的挂钟指向九点三十分,发出了一声轻微的整点报时嗡鸣。
两人似乎同时从专注的状态中惊醒。夏星看了看时间,开始默默收拾桌上的资料。竹琳也重新戴上了手套。
“谢谢你的草图,很有启发性。”竹琳说道,语气真诚。
“后续我再整理更详细的数据过来。”夏星将文件夹抱回怀里,站起身。
“好。”
没有更多的客套,夏星点了点头,便转身离开了标本室,如同她来时一样安静。
竹琳重新坐回工作台前,却没有立刻继续之前的工作。她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几张留下的草图复印件上,手指轻轻点着那个引发讨论的海拔区间。室内重归寂静,但某种基于理性与好奇的共鸣,却像投入静水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正在无声地扩散。这次交流依旧保持着严格的学术探讨距离,但在那片横跨生物学与天文学的广阔未知领域里,两条原本平行的探索轨迹,似乎有了第一次极其轻微、却实实在在的交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