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研再次站在雕塑工坊外时,心境已与往日不同。她没有急于进去,也没有举起相机,只是隔着窗户,望着里面。
秦飒正在打磨一块巨大的木材,弓着身,手臂带动砂纸,发出稳定而重复的沙沙声。木屑随着她的动作飞扬,在从高窗射入的光柱里,如同缓慢升腾又坠落的金色尘埃。她的整个身影沉浸在这种纯粹的体力劳作中,带着一种近乎禅定的专注。
石研轻轻推开门,没有刻意放轻脚步,但工坊内的噪音足以掩盖一切。她没有走向秦飒,而是像上次一样,将注意力转向周围。工作台上散落着凿子、木槌、几卷磨损的砂纸,还有那只熟悉的水杯。角落堆着更多的“余料”——这次不只是木屑,还有切割下来的不规则边角料,它们自身的形态带着一种被暴力分离后又归于静止的奇特美感。
她举起相机,调整焦距,不再追求构图的完美,而是试图捕捉这些物件上留下的痕迹。木槌手柄上深色的汗渍,砂纸上被磨平的颗粒,水杯边缘那个小小的缺口在特写下显得格外清晰。
她拍得很慢,每一次快门声都轻不可闻。透过取景框,她感觉自己不是在“拍摄”秦飒,而是在阅读一首由工具、材料和劳作共同写就的、无声的长诗。而这首诗的核心,那个创造这些痕迹的人,反而成了背景里一个恒定的、无需解读的音符。
秦飒自始至终没有回头,没有对她的存在做出任何反应。她只是在那里,重复着打磨的动作,像一座沉默的山,只对外界展示其风化的表面与沉积的岩层。
石研拍完一卷胶卷,收起相机,准备离开。就在她转身的瞬间,秦飒打磨的声音停了。
工坊里骤然陷入一种奇异的寂静。
石研的脚步顿住,但没有回头。
“左边抽屉,”秦飒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不高,却因为周围的寂静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劳作后轻微的沙哑,“有之前废弃的底片。或许,有你想要的光。”
石研的心脏猛地一跳。她想要的光?秦飒知道她在寻找什么?还是仅仅指暗房技术上的“光”?
她没有问,秦飒也没有解释。
几秒后,砂纸摩擦木材的声音再次响起,稳定如初,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石研的幻觉。
石研深吸一口气,依言走向左边那个老旧的工作台抽屉。她拉开它,里面果然杂乱地堆放着一些过期相纸、几卷用了一半的胶卷,还有一小叠显然是废弃的、边缘有些卷曲的黑白底片。
她拿起那叠底片,对着光看去。上面是些模糊的、曝光不足或过度的影像残骸,有些是雕塑的局部,有些是工坊的角落,甚至有一张是窗外晃动的树影,全都失去了清晰的形态,只剩下明暗交错的光斑与混沌的线条。
这些被秦飒视为“废弃”的东西,却让石研感到一种触电般的震颤。这不正是她之前暗房意外后,一直在无意识追寻的、打破清晰边界后的状态吗?一种原始的、未加控制的“光”的痕迹。
她紧紧捏着那叠底片,像是握住了某个关键的、却尚未完全理解的密码。
她没有道谢,只是将底片小心地收进随身的帆布包里,然后安静地离开了工坊。
这一次,身后持续的打磨声,不再让她感到被忽视的失落,反而像是一种沉静的重力场,将她之前所有飘忽不定的观察,稳稳地锚定在了这片充满创造与废弃、秩序与混沌的土地上。
她的观察,似乎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真正开始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