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术学院深处,独立雕塑工坊区的空气与其他地方截然不同。这里弥漫着金属、石膏、泥土、油漆以及某种灼热设备工作时产生的特殊气味,共同构成了一种粗粝而充满创造力的氛围。阳光透过高窗,照亮空气中漂浮的细微粉尘,也照亮了工坊内一个个被材料和半成品占据的、如同小型战场般的个人领域。
秦飒的新工作室在最里间。比起之前共享的大工坊,这里更为宽敞,也更为私密。此刻,工坊中央立着她那件已完成初步结构的金属雕塑《初砺》,冷硬的线条在光线下反射出锐利的光芒。而在它周围,则散落着更多未成形的金属零件、废弃的工业齿轮、扭曲的钢筋,以及一台小型焊接设备、角磨机和满地飞溅的焊渣。
秦飒本人穿着一身沾满油污和铁锈的深蓝色工装,头发随意挽起,几缕碎发被汗水黏在额角。她戴着重重的防护面罩,手持焊枪,正对着一段新找来的、带有天然锈蚀纹理的厚钢板进行切割。电弧亮起,发出刺耳的噪音和刺眼的白光,灼热的气味瞬间变得浓烈。
石研就站在一个不远不近、既不会干扰创作又能清晰捕捉细节的位置。她穿着简便的牛仔裤和t恤,脖子上挂着那台黑色的单反相机,没有戴多余的防护装备,只是神情专注地透过取景器,观察着,等待着。
她的镜头不再仅仅对准最终的作品,而是更多地聚焦于过程——秦飒工作时手臂肌肉绷紧的线条,焊枪下金属熔化的瞬间,汗水沿着她下颌线滑落滴在工装上的痕迹,以及她凝视材料时那种近乎燃烧的、混合着专注、挣扎与兴奋的眼神。
这是一种【创作周期的同步陪伴】,无声,却充满了能量交换。
秦飒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外界的一切充耳不闻。但石研知道,她是知道自己在这里的。就像背景音里稳定存在的低频,不突兀,却不可或缺。
切割完成,秦飒关掉焊枪,掀起面罩。她长长吐出一口带着金属灼热气息的吐息,用戴着厚重手套的手背抹了下额角的汗,目光落在刚刚切割下来的那块形状奇特的锈铁板上,眼神锐利,像是在审视一件刚刚捕获的猎物。
石研适时地按下快门,记录下这个充满力量感的间歇瞬间。快门的轻微“咔嚓”声在工坊短暂的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秦飒闻声,头微微偏了一下,视线越过冰冷的金属,落在石研身上。她的眼神里没有被打扰的不悦,反而有一种被见证着的、近乎坦然的平静。她没有说话,只是朝旁边堆放杂物的矮柜抬了抬下巴。
石研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矮柜上放着一瓶未开封的矿泉水和一条干净的白毛巾。她走过去,拧开瓶盖,将水和毛巾一起递了过去。
秦飒接过,仰头灌了几大口水,喉结滚动,然后用毛巾胡乱地擦了把脸。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种不修饰的、原始的生命力。
“这块纹理,”秦飒用下巴指了指刚刚切割下来的铁板,“比预想的更有张力。”
石研走近一些,仔细看着那块边缘还带着灼烧痕迹的铁板,上面的锈蚀斑驳陆离,形成了一种天然狂野的图案。“像风化了千年的岩层,或者……某种生物的骸骨。”她轻声说出自己的直观感受。
秦飒闻言,盯着那铁板看了几秒,眼底闪过一丝光亮。“骸骨……不错。”她似乎从中捕捉到了新的灵感火花,不再多言,放下水瓶,重新戴上面罩,拿起工具,开始对那块铁板进行边缘的打磨和调整。
工坊里再次响起了刺耳却富有节奏的噪音。
石研退回原来的位置,重新举起相机。她没有试图去解读秦飒接下来的创作意图,只是继续忠实地记录着,感受着这个空间里涌动的、纯粹的创造能量。她知道,秦飒正处在一个创作欲望勃发的阶段,而她所能做的,也是最被需要的,就是成为这狂潮般能量旁,一个稳定、沉默的观察者和记录者。
阳光在工坊内缓慢移动,将金属的冷光与飞扬的尘埃都笼罩在一片朦胧的光晕里。创造与记录,两种不同的节奏,在这充满力量与气息的空间里,和谐地同频共振。新学期伊始,这片属于秦飒的“战场”,已然进入了白热化的状态,而石研的镜头,便是这战场上最冷静、最持久的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