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一十一章 霜序
九月最后一周的图书馆,光线在午后三时达到一种近乎完美的澄澈。
胡璃坐在靠窗的第四排长桌,面前摊着《音韵学通论》和一本密密麻麻的笔记。她的笔尖停在“上古音构拟的实证困境”那行字上已有十分钟,眉头微蹙,却不是因为困惑——而是一种过度专注后的思维凝滞。
三排之外的斜对角,乔雀正低头整理一批新到的出土文献摹本扫描件。她的动作极轻,连翻页都几乎不发出声响,但胡璃能感觉到那个方向的存在,如同能感知到窗外梧桐叶落的速度。
又过了五分钟。
胡璃轻轻合上书,起身走向饮水机。经过乔雀桌旁时,她的视线在乔雀手边那本摊开的《战国简牍异文考》上停留了半秒——那里用铅笔圈出了一个“郢”字的异体。
等她端着水杯回来时,发现自己摊开的《音韵学通论》里夹了一张便签。
便签上是乔雀的字迹,清瘦峻利:
“段玉裁《说文解字注》卷十二‘音’部,论方言层累与古音遗存,或可参。”
胡璃坐下,翻开电子阅读器找到那一段。读了三行,眼睛突然亮了——那正是她卡住的那个理论节点的另一个切入角度。她抬头看向乔雀的方向,对方正用放大镜仔细观察摹本上一处模糊的笔画,仿佛从未离开座位。
胡璃在便签背面写下:“摹本第三简第七字,观其笔势残痕,疑非‘徙’而为‘从’之残。”
她把便签夹回乔雀桌上那叠文献边缘,回到座位。
两分钟后,她听到一声极轻微的吸气声——那是乔雀发现问题关键时的习惯反应。
设计工坊里,凌鸢正在用激光切割机处理最后一批亚克力组件。
沈清冰站在她身后半步的位置,看着屏幕上跳动的参数:“厚度误差0.03毫米,在可接受范围。但第三组件的卡榫角度需要调整0.5度。”
“模型演算结果?”凌鸢头也不回地问。
“调整后应力分布更均匀。”沈清冰把平板递过去,上面是有限元分析的彩色云图,“数理学院的王教授下午发来邮件,问我们愿不愿意把模型的动态数据作为下个月‘复杂系统可视化’工作坊的案例。”
凌鸢停下机器,转身接过平板。两人肩并肩站着,沈清冰的手指在屏幕上滑动,指出几个关键数据节点。
“他们想用来演示什么?”
“扰动在非均质介质中的传播路径预测。”沈清冰顿了顿,“王教授特别提到,我们的模型虽然简单,但对低年级学生理解基础概念很有帮助。”
凌鸢轻轻“嗯”了一声,继续看着屏幕。沈清冰知道这是她在思考时的状态——不是反对,而是在权衡。
“需要增加时间成本吗?”
“只需要提供原始数据和设计思路,具体演示他们会自己准备。”沈清冰说,“不过王教授问,如果方便的话,我们能不能去工作坊做十分钟的介绍。”
工坊里只有机器散热风扇的低鸣。窗外,一群鸽子扑棱棱飞过,在秋日晴空划出短暂的轨迹。
“一起去?”凌鸢问。
“嗯。”
这个回答简洁得几乎没有信息量,但两人都明白其中包含了分工安排、准备时长、以及谁负责哪部分内容的全部默契。
凌鸢重新启动切割机,沈清冰回到工作台前开始整理设计图纸。亚克力在激光下发出轻微的嗞嗞声,空气中有淡淡的烧灼气味,混合着木料、胶水和纸张的味道——这是她们共同创造的空气。
物理学院三楼的小会议室里,夏星盯着白板上密密麻麻的公式,手里的记号笔在某个偏微分项上画了第三个圈。
竹琳坐在会议桌另一端,面前摊开的不是植物学文献,而是几篇关于复杂网络动力学的论文。她偶尔抬头看看白板,更多时候是在笔记本上记录着什么。
“这里。”夏星突然出声,笔尖点在白板左下角,“如果引入一个随时间衰减的耦合系数……”
竹琳站起身走到白板前,接过夏星递来的另一支笔,在相邻位置写下几个生物学常用的符号:“对应到群落演替模型,可以理解为种间竞争强度的季节性波动。”
两人并肩站在白板前,一黑一蓝的笔迹开始交错生长。
“那么扰动传播的阈值条件就会变成动态的。”夏星笔尖飞快,“有意思——所以不是‘能否传播’,而是‘何时传播’的问题。”
“以及‘以何种路径传播’。”竹琳在另一个区域画出示意图,“不同季节,系统的脆弱点会转移。”
会议室安静下来,只剩下笔尖划过白板的声音。窗外的银杏已经开始转黄,几片早熟的叶子飘落,黏在玻璃窗上,像天然的标本。
过了大约二十分钟,夏星后退半步,歪头看着整个白板:“我们需要更多数据。”
“我有三组不同纬度森林群落的长期监测数据。”竹琳说,“可以授权使用。”
“植物园的模拟群落呢?能设计可控扰动实验吗?”
竹琳思考片刻:“需要申请,但可行性很高。尤其是小尺度的水分胁迫或光照梯度扰动。”
夏星放下笔,转头看向竹琳。阳光从侧面照进来,在竹琳的眼镜框上折射出细小的光斑。
“你确定要走这个方向?”夏星问,“你的导师更希望你做传统的生理生态研究。”
竹琳摘下眼镜,用衣角轻轻擦拭镜片:“上周组会我已经明确说了。导师……不太高兴,但没有反对。”
“因为你有数据,有初步结果,还有跨学科的合作前景。”夏星说得很直接,“学术界的现实逻辑。”
“嗯。”竹琳重新戴上眼镜,“但最主要的是,我觉得这是对的问题。”
夏星嘴角微扬——那是她很少展露的、近乎笑容的表情。
“那就继续。”她说,“下周三之前,我把模型的第一版代码写完。”
“我会准备好数据格式说明。”竹琳看向白板,“以及,需要联系凌鸢和沈清冰吗?她们的模型在可视化方面可能有启发。”
“已经约了明天下午。”夏星说,“在清心苑。”
清心苑茶馆的二楼包厢,秋日下午的阳光透过竹帘,在榻榻米上切出柔和的光栅。
苏墨月把笔记本电脑推到一边,端起已经微凉的桂花乌龙。对面的邱枫正在平板上整理着什么,手指滑动得很快。
“实习那边有消息了?”邱枫头也不抬地问。
“第二轮面试通知。”苏墨月说,“下周。是深度报道组,正好是我上次提交的选题方向。”
邱枫抬头看了她一眼:“紧张吗?”
“有点。”苏墨月诚实地说,“但更多是……准备好了的感觉。”
这种表述对苏墨月来说很特别。邱枫放下平板,认真地看着她:“那个关于城市流动人口社区文化认同的系列?”
“嗯。我补充了三个新的访谈对象,都是第二代移民。”苏墨月打开电脑,调出几张照片,“他们的身份构建比第一代更复杂,既有原乡的想象性关联,又有落地城市的实际网络。”
邱枫接过电脑,一张张看着那些照片和访谈摘要。她的目光很专注——不是新闻专业的审视,而是管理学的分析视角。
“你在构建一个多维度的认同模型。”邱枫说,“经济参与、社会网络、文化实践、心理归属……权重不同,组合方式不同。”
苏墨月有些惊讶:“你看了我的理论框架?”
“你放在共享文件夹里的文献综述,我上周就看了。”邱枫把电脑还给她,“从管理学的角度看,这其实是一种特殊的‘组织文化形成’过程——非正式的、自组织的、边界模糊的组织。”
苏墨月眨了眨眼,然后笑了:“我没想到这个角度。”
“交叉视角的价值。”邱枫重新拿起平板,“所以第二轮面试,你除了展示田野材料,还可以谈谈这种理论对话的可能性。媒体机构喜欢有学术潜质的实践者。”
“你这是在给我做面试辅导吗?”苏墨月笑着问。
“我在评估一项重要决策的准备工作是否充分。”邱枫的语气很平静,但眼中有很淡的笑意,“毕竟这关系到你未来半年的时间和机会成本。”
苏墨月端起茶壶,给两人的杯子都续上茶。茶水注入的声音在安静的包厢里显得格外清晰。
“你呢?”她问,“高阶课程的案例分析有进展吗?”
“还在进行中。”邱枫调出一份图表,“但有了新发现——传统企业数字化转型的失败案例中,有78%不是技术问题,而是中层管理者的认知惯性阻碍了信息流动。”
“认知惯性……”
“对。”邱枫放大其中一个案例,“他们习惯了垂直汇报体系,无法适应数字化平台带来的横向连接。所以表面上系统上线了,实际上信息还是沿着旧路径在走。”
苏墨月若有所思:“就像……身体接上了新器官,但神经信号还是走老路?”
“很准确的类比。”邱枫点头,“所以我现在的重点是,如何设计干预措施,帮助这种认知转变发生。可能需要借鉴一些心理学和行为经济学的工具。”
竹帘外的走廊传来轻轻的脚步声,随后是隔壁包厢的拉门声。隐约能听到其他学生的谈话声,关于即将到来的期中考试。
“期中之后,”苏墨月突然说,“不管实习是否通过,我都想继续这个系列。哪怕只是作为个人项目。”
邱枫看着她:“需要帮忙吗?比如访谈对象招募,或者数据分析?”
“暂时不用。”苏墨月说,“但也许到写作阶段,我需要一个……冷静的读者。”
“随时。”邱枫说。
两个字,没有任何修饰,但苏墨月听出了全部的重量。
秦飒的独立雕塑工作室里,石研站在离作品两米远的位置,相机对焦的声音在空旷的空间里格外清晰。
《初砺》系列已经进入最后的表面处理阶段。秦飒正在用最细的砂纸打磨其中一件的转折面,动作慢得近乎仪式。石研的镜头没有对准她的动作,而是对准了工作台上散落的痕迹——沾着石膏粉的手套、几把不同型号的刮刀、半干的海绵、还有一杯早就凉透的茶。
她换了个角度,拍下秦飒投在墙上的影子。
这个系列记录到第九周,石研的拍摄方式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从最初完整记录创作过程,到后来捕捉秦飒工作时的状态,再到现在——她开始拍摄那些“边缘”:工具的摆放方式、材料的消耗痕迹、光线的变化、甚至空气里的粉尘在光束中的舞蹈。
这些照片不会出现在任何正式的记录里,但石研知道,它们才是这个创作生态最真实的切片。
“石研。”秦飒突然开口,手里的动作没停。
“嗯?”
“你觉得……”秦飒的手指拂过刚刚打磨过的表面,“这里需不需要留一点粗砺感?完全光滑的话,好像太……顺从了。”
石研放下相机,走到作品前。她蹲下来,视线与那个转折面平齐,看了很久。
“留。”她说,“但不在这个面。在背面,靠近底座的位置。只有触摸才能发现,视觉上不可见。”
秦飒停下动作,也蹲下来,顺着石研指的方向看去。她伸手摸了摸那个位置,想象着粗砺与光滑的触感对比。
“藏起来的抵抗。”秦飒低声说。
“嗯。”
秦飒站起身,从工具箱里拿出一把不同的锉刀。石研重新举起相机,这一次,她对准了秦飒选择工具时的表情——那是一种极度专注的平静,仿佛整个世界都收缩到了指尖与材料接触的那个点上。
快门声轻轻响起。
秦飒开始工作,石研继续拍摄。工作室里只有工具与材料摩擦的声音,和偶尔的快门声。夕阳西斜,光线从高窗斜射进来,把两人的影子拉长,投在满是痕迹的地面上,与那些未完的作品融为一体。
傍晚六点,图书馆的灯陆续亮起。
胡璃整理好书包,看了一眼三排外的乔雀。对方也恰好抬头,两人目光接触,同时微微点头。
她们没有同行离开,而是保持着各自的节奏——胡璃先去还书,乔雀继续整理最后几页笔记。但在图书馆门口,两人自然而然地汇合,一起走向第三食堂。
“解决了?”乔雀问。
“基本通了。”胡璃说,“段注那一段是关键。你那边呢?”
“是‘从’字。”乔雀说,“残痕的方向性很明显。已经标注了,明天反馈给项目组。”
食堂里人声嘈杂,两人打了简单的饭菜,在靠窗的位置坐下。窗外,天色正从暮蓝转向深紫,第一批星星已经隐约可见。
“竹琳最近怎么样?”胡璃问,“她很少在群里说话。”
“和夏星在做新项目,似乎很投入。”乔雀说,“上周在植物园遇到她,在测不同光照下苔藓的光合参数。”
胡璃笑了:“还是老样子,一钻进研究就忘我。”
“你也是。”乔雀说。
“彼此彼此。”
两人安静地吃饭,偶尔有简单的交谈,关于某个难解的文献,或者即将到来的期中安排。周围是其他学生的喧哗,但她们之间有一种安静的场域,把那些嘈杂隔在外面。
吃完饭,两人一起走回兰蕙斋。410室的门虚掩着,里面传来凌鸢和沈清冰讨论的声音,似乎是在争论某个设计细节。
胡璃和乔雀在楼梯口停下。
“明天见。”乔雀说。
“嗯,明天见。”
乔雀继续上楼——她住在五楼。胡璃推开410的门,看到凌鸢和沈清冰正趴在桌上对着一张图纸指指点点,石研的床上放着刚洗好的衣服,人还没回来。
她放下书包,走到自己的书桌前。台灯亮起的瞬间,整个角落被温暖的光填满。
窗外的夜色已经完全降临,清墨大学的灯火一盏盏亮起,像散落在大地上的星群。而在这片星群之中,有些光点靠得很近,近到它们的亮光交织在一起,分不清彼此的边界——但每一盏,都在自己的位置上,稳定地、持续地亮着。
九月即将结束,期中临近,秋意渐深。
所有的探索都在继续,
所有的路径都在向前延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