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夜饭的余温裹着复杂心绪,在暖炕氤氲的热气中渐渐沉淀。
沈风被孙河那一巴掌和呵斥打蔫了,闷头扒拉着碗里的饭,再不敢多言。堂屋内重新被刻意营造的、带着一丝紧绷的“祥和”笼罩。
沈秀拿出几个用红纸仔细包好的压岁钱,挨个分给孩子们。
沈宁玉那份明显厚实些,入手沉甸,约莫有二十文。
沈林、沈海、沈石、沈风也各得了十文。
沈书几个哥哥中年纪最小,除了一小包珍贵的饴糖,也得了五文钱,小脸瞬间阴转晴,捧着糖和铜钱,宝贝似的藏进怀里最贴身的衣袋。
“都收好了,讨个吉利,压压祟气。”沈秀的声音带着年节特有的温和与期许。
窗外,风雪声似乎更紧了些,扑打着窗纸发出沙沙的轻响,衬得屋内暖炕的温热格外珍贵。
这时,一直沉默的三爹林松站起身来。他走到炕柜旁,小心地取出那刀在年集上买回的毛边纸,又拿出一方磨得光滑的旧砚台和半截墨锭。
“秀姐,时辰差不多了。”他声音清冽,打破了屋内的安静。
沈秀会意,点点头:“是该准备了。河哥儿,把备好的祭品拿出来吧。大川,你和老大去把堂屋正中的地方清出来。”
祭祖。
这两个字像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瞬间唤醒了沈家人血脉深处最庄重的记忆。
沈宁玉心头微动。
穿越以来,这是她第一次经历这个世界的家族祭祀。
在现代,祭祖对她而言更多是遥远的仪式感,而此刻,身处这个异世,成为“沈宁玉”,这份仪式便有了切肤的重量和不可言说的归属感。
孙河应了一声,从灶房端出一个大簸箕,里面放着准备好的祭品。
赵大川和沈林立刻动手,将堂屋正中的榆木桌仔细擦拭干净,挪到靠墙的位置,空出中间一片地方。
沈宁玉的目光落在簸箕里的祭品上,带着一丝现代灵魂的新奇观察:
象征性祭品:几个小巧的草编牲畜——一只牛、一头猪、一只羊,这是往年贫寒时的惯例,象征着对祖先的供奉。
今年虽有余钱,但孙河还是仔细编了新的,这是传统,也是念想。
今年不同往昔,簸箕里多了几样实实在在的东西:三小条蒸得半透、油光发亮的腊肉,整齐地码在干净的白菜叶上;
一小碗新蒸的、粒粒分明的白米饭,堆成尖尖的小山;还有一小碟炸得金黄酥脆的小鱼干。
最显眼的,是单独放在一边的三只粗瓷酒杯,以及一小坛孙河自酿的、度数极低的黍米酒。
几刀粗糙的黄裱纸,三根红烛,一捆细香。
“玉姐儿,过来。”林松的声音唤回沈宁玉的注意力。
他已在炕沿边的小桌上铺开了毛边纸,砚台里墨已研好,散发着淡淡的松烟气息。
他执笔的姿态沉静而专注,带着一种与这农家土屋格格不入的书卷气。
沈宁玉依言走近。林松并未立刻书写,而是低声对她道:“祭祖,敬的是血脉之源,祈的是家宅安宁、子孙福泽。祷词需诚,书写需敬。你既开始认字,便在旁看着。”
沈宁玉点点头,屏息凝神。只见林松悬腕落笔,笔尖在粗糙的纸面上行走,墨色浸润,一个个筋骨初显、端正清癯的楷字跃然纸上:
维
云朝嘉佑二十五年,岁次乙未,腊月除日。
嗣孙沈秀,率大夫郎赵大川、二夫郎孙河、三夫郎林松,并子沈林、沈海、沈石、沈风、沈书,女沈宁玉。
谨以清酌庶馐、粢盛醴齐,敢昭告于
沈门历代先祖考妣之神位前:
伏以
岁聿云暮,万象更新。感念祖德,庇佑绵绵。
去岁多艰,幸赖先灵默佑,家门得渡劫波。今岁稍安,仓廪微丰,聊备薄奠,用申虔告。
伏愿
列祖列宗,歆享微忱。佑我沈门,家宅清吉,人丁康泰;耕读传世,各安其分;祸患潜消,福泽长臻。
尤祈
幼女宁玉,慧心日启,明理知义;诸子勤勉,克绍箕裘。
秀与夫郎,同心协力,以承宗祧。
尚飨!
祷词不长,却字字庄重,条理清晰。沈宁玉默默读着,心中感慨。
这祷词不仅表达了对祖先的感恩和祈愿,更巧妙地嵌入了沈家过去一年的坎坷、当下的状况,以及对未来的期许——重点点明了对她这个“幼女”的期望,和对几个儿子“各安其分”的定位。
最后,强调了母亲沈秀与三位夫郎作为承祧主体的责任。这完全符合云朝以女子为户主、夫郎分工协作的家庭结构。
林松写毕,轻轻吹干墨迹,将祷词郑重地折好。
他的字迹端正有力,在这昏暗的油灯下,更显一份沉甸甸的虔诚。
堂屋正中已被清理得干干净净。赵大川搬来一张小方凳权作供桌。
孙河小心翼翼地将祭品摆放上去:草编牲畜居中,腊肉、米饭、小鱼干依次排列,三只酒杯斟满黍米酒。
两根红烛被点燃,插在简易的泥制烛台上,跳跃的火苗驱散了一方黑暗,投下摇曳的光影。
气氛变得肃穆而庄重。
“都净手。”沈秀轻声吩咐。一家人依次在门边的水盆里仔细洗净双手。
沈秀作为一家之主,当先立于供桌前。三位夫郎——赵大川、孙河、林松,按照进门顺序,依次肃立于沈秀身后稍侧的位置。
沈林带着四个弟弟沈海、沈石、沈风、沈书,按长幼顺序排在夫郎们之后。
沈宁玉作为女儿,身份特殊,被沈秀轻轻拉到了自己身侧稍前一点的位置。
这个站位次序,无声地宣告着这个家庭的核心与层级。
“上香。”沈秀的声音平静而有力。
林松上前一步,将三柱点燃的细香递给沈秀。沈秀双手持香,高举过头顶,对着虚空,象征着先祖神位,深深三揖,然后将香稳稳地插入盛满糙米的临时香炉中。
香烟袅袅升起,带着松柏的微香,弥漫在堂屋内。
接着是大夫郎赵大川、二夫郎孙河、三夫郎林松,依次上前,同样三揖上香。
随后是沈林带着弟弟们,由沈林代表兄弟们上香。最后,沈秀将三柱细香递给沈宁玉。
沈宁玉学着母亲的样子,双手持香,高举过头顶。这一刻,她不再是旁观者。
摇曳的烛光映照着供桌上简陋却饱含心意的祭品,香烟缭绕,身旁是这一世血脉相连的“家人”。
一种奇异的连接感涌上心头,仿佛真的有无形的目光在注视着这一切。她收敛心神,深深三揖,将香插入香炉。
“跪。”沈秀率先在供桌前铺着的草席上跪下。
哗啦一声,身后众人齐齐跪下。沈宁玉也依样跪下。
林松展开那份墨迹未干的祷词,清冽的声音在寂静的堂屋内响起,清晰地诵读着每一个字。
当他念到“去岁多艰,幸赖先灵默佑,家门得渡劫波”时,赵大川和孙河的身体都微微绷紧了一下;
念到“幼女宁玉,慧心日启,明理知义”时,沈秀放在膝上的手轻轻握了握沈宁玉的手;念到“诸子勤勉,克绍箕裘”时,跪在后面的沈林挺直了背脊,沈风则把头埋得更低了些。
祷词念毕,堂屋内一片寂静,只有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和窗外风雪的低啸。
“叩首。”沈秀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以沈秀为首,所有人向着供桌方向,额头触地,深深叩拜三次。
“再叩首。”
“三叩首。”
每一次叩首,额头触及冰冷的泥地,都仿佛在与冥冥中的血脉进行着无声的交流。
沈宁玉感受到身旁母亲身体的轻微颤抖,感受到身后哥哥们屏住的呼吸,更感受到三位爹爹那份沉甸甸的、融入骨血的敬畏与祈望。
在这个男多女少、规则森严的世界里,家族的延续与兴衰,是如此具体而沉重地压在每个人肩上。
三叩完毕,众人并未立刻起身。沈秀低声祷念了几句只有她自己听得清的私语,才缓缓直起身。
“礼成。化帛。”沈秀说道。
林松拿起那几刀黄裱纸,在烛火上点燃。
粗糙的纸张迅速卷曲、焦黑,化作片片带着火星的灰蝶,在堂屋内盘旋飞舞,最终飘落在地,归于沉寂。
象征着祷词与祈愿,已随青烟上达先祖。
最后,孙河将三杯祭酒依次洒在供桌前的地面上,完成“酹酒”之礼。
祭祖仪式结束。
肃穆的气氛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完成重大仪式的松弛感,以及更深沉的、血脉相连的温暖。
烛光依旧摇曳,映照着每个人脸上残留的庄重与一丝释然。
“起来吧。”沈秀的声音柔和了许多,带着一丝疲惫的满足。
众人起身。沈林和赵大川小心地撤去供桌和祭品,草编牲畜会收好,食物则撤下待后食用。孙河开始收拾香炉烛台。
沈宁玉站在原地,指尖似乎还残留着香烛的气息,脑海中回响着林松诵读祷词的声音和那份字斟句酌的祷文。
这个简单的仪式,让她对这个家,对这个时代,有了更深一层的融入感。
她不仅仅是穿越者沈宁玉,更是云朝大青村沈家的女儿。这份身份带来的责任与羁绊,比想象中更重,却也……更真实。
“玉姐儿,发什么呆?来,帮二爹把这供过的腊肉切一切,晚上守夜当零嘴儿。”
孙河的声音带着年节特有的轻快,招呼着她。
“哎,来了!”沈宁玉应了一声,抛开思绪,走向灶房。
暖窝里的菜苗在墙根下悄然生长,未来的路布满荆棘,但此刻,这个风雪夜中的家,是温暖而坚实的堡垒。
刚走进灶房,便听到篱笆院门被轻轻叩响。王猎户的声音在风雪中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大川兄弟,秀姐儿,睡了没?有点事……”
屋内的温馨气氛瞬间凝滞了一瞬。赵大川和沈秀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警惕。林松放下正在整理的笔墨,眼神锐利地望向门口。
年关的平静之下,暗流似乎从未停止涌动。
风雪更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