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风带着泥土苏醒的暖意,却也裹挟着料峭的寒意。
通往青川县城的官道上,一辆略显简陋的驴车吱呀前行。
车厢内,林松一身洗得发白却浆洗得极为干净的儒生袍,端坐其中,闭目养神,指尖却在膝上无意识地划着,似乎在默诵。
沈宁玉坐在他身侧,现在还是有些寒冷,她裹着孙河特意翻出来的一件稍厚实的旧棉袄。
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粗布包裹——里面是林松备好的户籍凭证、几篇精心誊写的文章。
驴车是赵大川特意向相熟人家借的,驾车的是沈石。
他如今是家里的“账房兼跑腿”,稳重可靠。
沈宁玉以帮三爹拿东西、长见识为由跟来,沈秀虽有些担忧,但想到女儿读书的决心和林松的稳重,还是允了。
至于沈风?
他盘炕手艺越发精熟,被赵大川特意留在邻村张家赶工一个重要的炕,好接下官府新派下来的差事单子,实在抽不开身。
“六妹,冷吗?”
沈石回头,憨厚地笑着,“快到了,再忍忍。”
“不冷,三哥。”
沈宁玉摇摇头,目光投向远方逐渐清晰的青川县城墙轮廓。
她的心绪并不平静。此去官学,是林松重拾功名之路的关键一步,也是她观察这个时代女子科举真实境况的窗口。
她看着三爹身上那件虽然干净却明显浆洗过多次、领口袖口都磨得有些毛边的儒生袍,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在现代,三爹这学问和气质,妥妥的大学教授级别,哪用穿这么旧的衣服去考试?这古代的读书人,表面清贵,实际也清苦得很。]
青川县衙官学设在城西,毗邻县衙,是一处修缮一新的旧院落。
朱漆大门敞开,上方悬着新制的匾额——“青川官学”,字迹遒劲有力,透着一股新气象。
门前颇为热闹,聚集了不少人,大多是穿着各色长衫、面带期冀或忐忑的青年男子,由家人或仆从陪同。
间或有几个穿着绸缎、气度不凡的,一看便是城中富户子弟。
沈宁玉跳下车,目光飞快扫过人群,心一点点沉下去。
女子呢?
她仔细搜寻,终于在人群边缘,看到了零星几个身影。
一个穿着半旧细布裙、低着头紧紧攥着母亲衣角的小女孩,约莫七八岁,眼神怯怯。
一个约莫十三四岁的少女,穿着干净但普通的棉布衣裙,独自站在角落,神情紧张又带着倔强,时不时偷瞄一下那些谈笑风生的男子。
还有一个,年纪稍大些,十五六岁模样,衣着比前两位稍好,但也只是细棉布,身边跟着一个同样局促的仆妇,主仆二人努力想融入,却显得格格不入。
如果加上她自己,总共四个女孩。
在熙熙攘攘、几乎全是男子的报名人群里,她们如同点缀在青灰色石滩上的几朵小花,渺小、突兀,且承受着无数或好奇、或审视、或不以为然的目光。
沈宁玉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些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有探究,有轻视,甚至有毫不掩饰的“这丫头片子也来凑热闹?”的意味。
她下意识地往林松身边靠了靠,小手抓住了他的衣角,脸上适时地露出符合年龄的紧张和怯懦,低下了头。
心里却在吐槽:[啧,这阵仗,跟现代艺考现场似的,只不过性别比例严重失调。这赤裸裸的审视,压力山大啊。]
“玉姐儿,莫怕。”
三爹林松沉稳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带着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
他仿佛没有看到那些目光,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目光坦然地看向官学大门,眼中是沉淀多年的学识带来的从容与一丝不易察觉的锐气。
“紧跟着三爹,记住我们来做什么。”
沈宁玉低低“嗯”了一声,心里却翻腾着:
[果然……凤毛麟角。世俗偏见、经济压力、家庭阻力,还有这无处不在的审视目光,将多少可能萌芽的志向扼杀了。那三个女孩,又能坚持多久?]
“肃静!排队登记!按序入内应试!”
门口维持秩序的衙役高声喝道。人群开始骚动,排成几条长龙。
林松带着沈宁玉和沈石,排在了人数相对较少的一条队伍末尾。他们前面大多是些寒门学子,衣着朴素,神情紧张。
登记手续并不复杂,核对户籍、登记姓名、年龄、籍贯、师承。
轮到林松时,负责登记的是一位留着山羊胡的老学究,头也不抬,语气刻板:“姓名?籍贯?年岁?可有功名?”
“林松,字静之。青川县大青村人。虚度三十七载。云和十七年青州府试取中生员。”林松声音清朗,不卑不亢。
“秀才?”
老学究终于抬起了眼皮,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诧异,仔细打量了一下林松洗得发白的儒生袍和略显沧桑的面容,语气缓和了些,
“哦,原来是林秀才。失敬。既是生员,可直接入内参加‘举业班’的甄别考校,无需在此排队登记蒙童了。请随衙役入内吧。”
他指了指旁边一个侧门。
“多谢先生。”林松拱手。
沈宁玉和沈石作为家眷,被允许随行入内等候。
穿过侧门,是一个相对安静些的小院。
这边举业班,院内已有十几位等待考校的学子,年龄大多在二十岁和四十岁之间,穿着各异,神情或凝重或自信。
看到林松进来,目光都投了过来,带着审视。一个秀才,在这个偏远县城的官学里,已算“高学历”了。
沈宁玉默默观察着这些人,感觉林松的气场在其中丝毫不落下风,那份经年沉淀的书卷气和沉稳,甚至隐隐压过几个看似家境不错的年轻人。
[三爹这范儿,搁现代绝对是学术大佬的气场。]
衙役将他们引至一间厢房外:“林秀才请在此稍候,叫到名字再入内考校。家眷请在此等候,勿要喧哗。”
林松点点头,对沈宁玉和沈石道:“你们在此等候,我去那边廊下静思片刻。”
他指了指不远处一条安静的廊道。沈宁玉知道,三爹是在做最后的准备,调整心绪。
沈宁玉和沈石在厢房外的石凳上坐下。沈石有些拘谨,沈宁玉则看似好奇地打量着四周的亭台楼阁和悬挂的匾额题字,实则竖着耳朵,捕捉着院内其他学子的低声交谈。
“……听说主持考校的是位新来的顾先生,学问极好,是今科二甲进士出身!”
“进士?竟肯屈就于此?”
“据说是裴县令亲自请来的……严得很……”
“怕什么?我等苦读数年,还怕考校?”
“哼,就怕有些人徒有虚名……”一个略带讥诮的声音飘来,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廊下静立的林松。
沈宁玉眉头微蹙,看向那声音来源,是一个穿着绸缎长衫、摇着折扇的年轻男子,身边围着两三个奉承之人。
这时,一个温和清朗的声音响起,带着笑意却不容置疑:“诸位稍安,学问深浅,稍后自有分晓。与其临阵磨枪,不若静心养神,以待考校。”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位身着竹青色直裰的年轻先生从正厅走出,他面容清雅,气质温润,眼神却明亮通透,正是顾知舟。
他目光扫过众人,在林松身上微微停顿了一下,似乎察觉到了那份与众不同的沉静,随即含笑点头示意。
那摇扇子的青年见状,悻悻地闭了嘴。
沈宁玉看着顾知舟,心中暗忖:[这就是裴琰请来的进士先生?果然气度不凡,温润中带着锋芒。三爹若能得他指点……真是撞大运了。]
顾知舟的出现让院内气氛为之一肃。
不多时,衙役开始唱名。被叫到的学子或紧张或自信地走进正厅。沈宁玉注意到,林松的名字在比较靠后的位置。
沈宁玉坐得有些无聊,更惦记着空间里的东西和去县城里看看。她凑近沈石,小声道:“三哥,我……我想去茅厕。”
沈石立刻紧张起来:“啊?这……这官学里面,我也不熟啊。你等等,我去问问衙役大哥?”
“不用麻烦三哥,”
沈宁玉连忙摆手,指了指月亮门外,“我刚才好像看到外面有指示牌。我自己去就行,很快回来。三哥你在这里等三爹,别走开,万一三爹考完出来找不到我们。”
她理由找得很充分。
沈石犹豫了一下,看着妹妹清澈的眼神,又觉得官学内应该安全,便点点头:“那……那你快去快回,千万别乱跑!有事就大声喊!”
“嗯嗯,知道了!”
沈宁玉如蒙大赦,立刻起身,低着头,像只灵活的小兔子,飞快地溜出了等候的小院,按照记忆中的方向朝官学外走去。
她目标明确:先去空间简单伪装!一个年轻女孩独自在县城逛,在这个男多女少、女子地位特殊的云朝,简直是行走的麻烦源。她可不想惹上不必要的关注。
找到官学后院一个堆放杂物的僻静角落,确认四下无人,沈宁玉心念一动,闪身进入空间。
恒定的光线带来安全感。她走到空间内存放衣物的区域。她快速脱下外面那件稍显累赘的旧棉袄,露出里面穿着的、同样洗得发白的深青色细棉布窄袖上衣和同色长裤——
这是沈家小子们常穿的样式,她也有类似的一套,平日干活方便。
接着,她利落地将原本梳成两个小髻的乌黑长发全部解开,用一根深灰色的结实布条在头顶偏后位置紧紧束成一个利落的、类似少年发髻的圆髻。
最后,她对着空间里一面小化妆镜,用指尖沾了点灰色粉底,极其小心地在脸颊、脖颈和露出的手腕处薄薄地、不均匀地抹了抹。
掩盖这喝灵泉水变得越来越白皙细腻的皮肤,制造出一种风吹日晒的微黄粗糙感。
镜中出现一个肤色微黄、穿着深青布衣裤、头发束得像个半大小子的身影,眉眼轮廓依稀能看出沈宁玉的影子,但整体气质已截然不同,像个营养不良、沉默寡言的山村少年。
[嗯,这样应该安全多了。]
她满意地点点头,又喝了几口灵泉水提神,迅速闪身出来。
青川县衙,气氛凝重。裴琰刚结束与几位乡老的会面,讨论春耕水利的困境。
结果令人沮丧——钱粮两缺,进度缓慢。
他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连日操劳让他面色比平日更显苍白,但那份清俊的轮廓和眉宇间沉淀的威仪丝毫未减,如同冰雕玉琢,只是染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意。
“大人,顾先生那边考校已过半,进展顺利。林秀才刚被叫进去,看顾先生神色,颇为赞赏。”长随轻声禀报。
裴琰微微颔首,林松的学识他有所了解,若能收入官学,是件好事。只是想到堆积如山的公文和毫无头绪的水利难题,这份欣喜也被冲淡了许多。
“去官学看看。”
他站起身,决定暂时离开这令人窒息的案牍。或许透透气,换换思路。
他没带太多人,只让裴七抱着几卷刚收到的、关于邻县水利工法的文书跟随。
主仆二人步履沉稳地穿过县衙与官学之间的角门,步入官学所在的院落。
裴琰刻意避开正厅考校区域,沿着回廊走向后院,想寻个清静处看看文书。
刚走到连接前院和后院的门附近,裴琰的目光无意间扫过官学侧门外那条相对僻静的巷道。一个身影吸引了他的注意。
那是个穿着深青色粗布衣裤、头发束成简单发髻的少年,正站在一家铁匠铺门口,聚精会神地看着铺子里伙计调试一个风箱。
少年身形单薄,肤色微黄,侧脸轮廓……有些熟悉。
尤其是那专注的神情,对那呼呼作响的风箱入了迷,手指还无意识地随着风箱拉杆的节奏在腿上轻轻点动,似乎在琢磨着什么,那份沉静的探究劲儿,像极了……
裴琰脚步一顿,眸光瞬间锐利起来。
沈宁玉?她怎会在此?还作此装扮?
他立刻意识到!林松此刻正在考校,她独自一人,扮成男装跑到这铁匠铺前……
沈宁玉目标明确地朝着记忆中的一条古代商业街走去。记得离官学不远,方便到时候赶回来。
青川县城比她上次来时更显生机,街道两旁店铺林立。
她状似随意地逛着,目光却敏锐地扫过铁匠铺里叮当作响的打铁声、杂货铺里琳琅满目的货品、布庄里悬挂的各色布料。
她特别注意那些农具、工具、还有铁匠铺里一些原始的机械结构,心中盘算着哪些空间里的东西可以“改良”后拿出来,又不会过于惊世骇俗。
在一个打制农具的铁匠铺前,她被铺子里一个正在调试的简陋风箱吸引了目光。
风箱拉动起来呼呼作响,但效率似乎不高,伙计累得满头大汗,炉火却起得不旺。
她脑子里瞬间闪过空间里那些关于机械原理的书籍和更高效的设计图。
[这结构也太原始了,进气口和排气口的阀门设计不合理,导致漏气和回流,效率起码损失三成。要是能加个简单的单向阀……]
她全神贯注地观察着风箱的结构缝隙和气流走向,手指无意识地模拟着改进方案,完全沉浸在技术的世界里。
正当她看得入神,一个清冷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与严肃的声音在她身后突兀地响起:
“沈家小友?”一声熟悉地低沉带磁性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沈宁玉浑身一僵,猛地回头。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几乎停止跳动。
[完了!怎么撞上他了?!他什么时候来的?看到了多少?]
只见裴琰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
他依旧穿着那身代表官威的青色常服,身姿挺拔如修竹,只是面色略显苍白,更衬得五官深邃凌厉,眉宇间那份久居人上的清贵与威仪,如同实质般笼罩过来。
他手里拿着几卷文书,深邃的目光正落在她这身少年装扮上,带着明显的审视和……
一种长辈对晚辈擅自行动的不赞同与担忧?
他身后跟着抱着更多文书的裴七,裴七的眼神则更为警惕,如同鹰隼般锁定了她。
[他脸色虽然还有点白,但站得笔直,看来腿伤是真好了……这张脸,真是……啧,病容都挡不住的祸水级别,难怪那些小姐们议论。不过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沈宁玉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被抓包的窘迫感让她后背瞬间沁出冷汗。
裴琰的目光锐利得仿佛能穿透她简单的伪装,她大脑飞速运转,寻找着合理的解释。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街市的喧嚣成了遥远的背景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