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话。
第二天一早,沈家堂屋里就坐满了人,气氛比昨日更加郑重热烈。
建房,是沈家眼下头等大事。三爹林松已经在官学安顿,此刻自然不在场。
沈秀作为主母,首先开口:
“银子、料子都备下了,地基也请村长看过了,就在咱老屋东边那片空地,地方够大,向阳。
昨儿个松哥走前也叮嘱过,让咱们放手干。今儿个,咱就把帮工的人定下来。”
赵大川接口,声如洪钟:“力气活,打地基、夯土墙、上梁、铺瓦,这得请壮劳力!
我寻思着,请王猎户家的大小子王虎,他家老二王豹,还有李木匠带着他两个徒弟,这仨小子力气大,手艺也扎实。
再算上咱家老大、老二、老四,还有我,八个壮劳力,轮着干,地基和墙身能快!老三沈石心细,松哥交代了,让他管账。”
二爹孙河掰着手指头算:“工钱按老规矩,管两顿干饭,一天十五文。王猎户家和咱交情好,李木匠手艺好,工钱不能亏了人家。
中午这顿饭是大头,光靠我和老五忙不过来,得请几个手脚麻利的婶子帮忙。”
他看向沈秀:“秀姐,你看请谁?东头张婶子做饭麻利,西头的刘娘子——她婆母去年刚过,正守着孝,人利索,干活也舍得下力气。还有陈大娘,都是老实肯干的。”
二爹孙河特意点明了刘娘子的情况。在这男多女少、朝廷强制女子婚配的云朝,寡妇并非不存在,但处境往往特殊。
朝廷律法虽要求女子年满十八需娶三夫,但也允许因守孝,通常为父母或夫主三年、身体有疾等缘由申请暂缓或免除。
刘娘子便是在守婆母的孝期,里正那里备了案,暂时无人相扰。
她性子要强,宁愿辛苦劳作养活自己,也不愿在孝期内仓促再嫁。
沈秀点头:“行,河哥你看着办。工钱也按市价给,一天十文,别亏待了人家。米面油盐菜肉,咱得备足,顿顿得有荤腥,不能让人说咱沈家小气。”
她如今底气足,说话也大气。
沈石挺直了腰板:“娘,二爹,爹,三爹交代了,让我管好工钱和物料进出账,我一定记清楚,每日收工后跟二爹对账!”
他脸上带着被委以重任的郑重。
沈宁玉安静地坐在一旁,听着家人们有条不紊地安排,也留意到了关于刘娘子情况的说明。
[原来如此。强制归强制,总有特例和缓冲。守孝……这倒是个合理的理由。]
她默默记下这些信息,对云朝的婚配制度有了更实际的了解。
沈风最是兴奋,摩拳擦掌:“爹!我保证跑得飞快!李木匠师傅那边要啥工具,我立马送到!递砖传瓦,保管不耽误!”
“好小子!就等你这话!”赵大川重重拍了下沈风的肩膀。
事情议定,沈家人立刻分头行动。
大爹赵大川带着沈林、沈风去请王猎户和李木匠;
二爹孙河带着沈石去请张婶子、刘娘子和陈大娘,并去镇上采买肉菜;沈海则和沈书开始清理新房地基上的杂物。
沈宁玉则被安排在家“看家”,顺便继续她的“功课”。
没过多久,小院就热闹起来。先是王猎户爽朗的笑声传来,他亲自带着两个身材魁梧、皮肤黝黑的儿子王虎、王豹来了。
王虎二十出头,方脸阔口,眼神沉稳,一看就是能挑大梁的;
王豹十八九岁,虎头虎脑,带着少年人的冲劲,一进门就好奇地东张西望,目光扫过堂屋门口的沈宁玉时,愣了一下,随即有些不好意思地移开。
“大川兄弟!恭喜啊!起新房可是大喜事!俩小子给你带来了,有啥力气活尽管使唤!”王猎户嗓门也大,跟赵大川很是投契。
“哈哈,老王哥!多谢多谢!就指着你家这俩虎小子出力了!”
赵大川笑着招呼,“虎子,豹子,别拘束,就跟自己家一样!”
接着是李木匠,一个四十多岁、面容精瘦、手指关节粗大的汉子,带着两个十七八岁的徒弟。
李木匠话不多,只是沉稳地和赵大川、沈林讨论着地基深度、土墙厚度、梁木尺寸等专业问题,两个徒弟则恭敬地站在一旁听着,偶尔低声交流几句。
他们的目光也好奇地掠过沈家小院,自然也看到了安静坐在那里的沈家小女儿,眼神里带着点乡下少年对女孩的好奇和距离感。
沈宁玉能清晰地感觉到这些目光,她只当没看见,低头“专注”地看着手里的《声律启蒙》。
心里却在想:[啧,看来以后这种被围观的日子少不了。麻烦。]
不一会儿,二爹孙河也带着张婶子、刘娘子,一位穿着素净、面容清秀但眉宇间带着些坚毅和淡淡愁绪的年轻妇人和陈大娘回来了。
张婶子圆脸爱笑,嗓门不小;刘娘子动作麻利,话不多,显得有些沉静;陈大娘年纪最大,慈眉善目,手脚却一点不慢。
她们一进门,小院顿时充满了女性特有的热闹气息。
“哎哟,这就是玉姐儿吧?病了一场,看着气色好多了,更水灵了!”
张婶子一进门就看到了沈宁玉,热情地打招呼。
沈宁玉只得放下书,起身露出一个礼貌但略显疏离的微笑:“张婶子好,刘婶子好,陈大娘好。”
她根据孙河的称呼一一叫人。
“好好好!真是个懂事的丫头!”陈大娘笑着夸赞。
刘娘子也微微颔首,露出一个浅淡的笑意,目光很快转向灶房:“河哥,灶房在哪?咱先看看家伙什,准备晌午的饭食吧?”
她的声音不高,但很清晰。
二爹孙河连忙引着她们去灶房。
三个妇人看到灶台上沈宁玉昨晚做菜留下的战场,尤其是那盘残留的酱色和香气,都啧啧称奇:“玉姐儿还有这手艺?了不得!”
很快,帮忙的妇人们也各就各位,洗菜的洗菜,切肉的切肉,灶房里响起锅碗瓢盆的交响乐。
男人们则在赵大川的带领下,在新划定的宅基地上热火朝天地干了起来。
沈宁玉坐在堂屋门口,看着眼前这幅鲜活的画面。
沈林沉稳地指挥着王虎、王豹搬运清理出的土石;沈海和李木匠的一个徒弟合力抬起一根粗大的原木,手臂上肌肉贲张;
沈风像只灵活的猴子,在李木匠和赵大川之间穿梭,递工具、传话;
沈石则拿着个小本子,跟在孙河身边,认真记录着买回来的肉有几斤几两,盐巴花了多少钱。
阳光暖暖地洒在忙碌的众人身上,汗水反射着光。
沈宁玉能清晰地看到沈家几个哥哥在与村里同龄人的互动中,那份自然而然的熟稔和逐渐建立起的“领头”地位——
毕竟,沈家现在是雇主,而且沈林、沈海都跟着赵大川学了一身好力气和盘炕的手艺,沈风也机灵讨喜。
王豹似乎对沈风很服气,李木匠的徒弟也对沈林颇为尊重。
[原来村里的人际关系是这样的……]
沈宁玉默默观察着。[原主之前大概就像个被保护在玻璃罩子里的小花,除了家人,对村里其他人几乎一无所知。]
她看到隔壁一个叫李铁柱的,张婶子的儿子也跑来凑热闹,帮着搬点小东西,眼睛却总忍不住往她这边瞟,被沈风发现后笑闹着推搡开。
[啧,麻烦。]
沈宁玉心里翻了个白眼,果断拿起书和板凳,挪到了院子更角落、靠近暖窝的僻静处,背对着热闹的人群。眼不见为净。
她摊开书,对着“一东二冬三江四支”发起呆,心思却飘到了空间里那罐花椒上。
[得找个机会去趟镇上……这东西,说不定真能换点钱?]
正想着,沈风满头大汗地跑过来,脸上带着兴奋的红晕:“六妹!六妹!李木匠师傅说咱家地基打得牢靠,土也好!照这进度,墙身起来快得很!爹说等上梁那天,要摆酒呢!”
沈宁玉懒洋洋地“嗯”了一声,头也没抬:“知道了,四哥。辛苦你们了。”
沈风也不在意她的冷淡,嘿嘿一笑,又像阵风似的跑开了。
沈宁玉听着身后夯土的号子声、锯木声、还有妇人们商量着中午做啥菜的讨论声,感受着脚下大地因众人劳作传来的轻微震动。
[新房子……好像真的不远了。三爹不在家,感觉自在不少。]
她端起旁边温着的灵泉水喝了一口,目光落在书页上,那点因被打扰而生的烦躁,似乎也被这充满烟火气的喧嚣冲淡了些许。
就在这热闹的当口,院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一个穿着县衙差役服饰的人勒马停住,高声问道:“这里可是沈秀沈娘子家?裴大人有口信转达,并有书册相赠!”
热闹的工地瞬间安静了一下,所有人的目光都好奇地投向了门口。
沈秀闻声,连忙从灶房方向快步走出,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迎上前去:“差爷辛苦,民妇正是沈秀。不知裴大人有何吩咐?”
衙役翻身下马,态度还算客气,从马鞍旁的褡裢里取出一个用青布包好的小包裹,朗声道:
“裴大人命卑职转告沈家:暖炕推广之事进展顺利,沈家匠作劳苦功高,大人甚为满意。大人感念沈家当日援手之情,特寻得几册蒙学旧书,赠与府上小姐沈宁玉,望其勤学不辍,莫负韶光。”
说着,将青布包裹双手递给沈秀。
[原来如此。是给书,不是给林松的信。也对,三爹就在县城官学,有事直接找他就行。裴琰这算是……履行承诺,顺便示好?]
沈宁玉心中了然,同时也松了口气,只要不是麻烦事就好。
沈秀连忙双手接过,又惊又喜:“多谢裴大人记挂!多谢差爷跑这一趟!民妇代小女拜谢大人恩典!差爷进屋喝口水歇歇脚?”
“不必了,公务在身,还要去别处。告辞!”
衙役利落地拱了拱手,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沈秀捧着那青布包裹,在众人好奇又带着几分敬畏的目光中走回院子。
她将包裹递给走过来的沈宁玉,脸上带着欣慰的笑容:“玉姐儿,裴大人特意给你的书,收好了。莫辜负了大人一番心意。”
沈宁玉接过包裹,入手沉甸甸的,心里却有点无奈:
[看来这书是非读不可了。裴琰这“关注”,还真是……持之以恒。不过我做的决定不会更改。]
面上却乖巧应道:“是,娘。女儿定当用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