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八,县试开科。
天公不作美。
沈宁玉坐在摇摇晃晃的骡车里,听着车外呼啸的寒风卷着细碎的雪粒,噼啪敲打着油布车篷。
车内空间不大,挤着三爹林松、三哥沈石和她自己。
沈石抱着一个沉甸甸的考篮,里面装着笔墨纸砚、干粮水囊,还有一小罐孙河特意熬的浓稠姜糖,散发着辛辣微甜的气息。
林松闭目养神,但微蹙的眉头和紧抿的唇线泄露了他内心的凝重。
这不是他第一次踏入科场,却是他第一次以“父师”的身份,护送女儿踏入这片对女子而言近乎“禁区”的战场。
沈宁玉裹紧了身上靛蓝色细棉袄,怀里揣着那块冰凉刻骨的考牌,竹片的棱角硌着掌心。
她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平静地望着车窗外飞掠而过的灰蒙蒙田野。
[县试…终于到了。]
心里的小人儿叹了口气,没有激动,只有一种“该来的总会来”的认命感。
[麻烦是麻烦,但考过了,就是一张保命符。秀才功名,免徭役,见官不跪,还能名正言顺地拒绝一些不合理的要求…]
想到裴琰,她下意识撇撇嘴。
那家伙自从上次被拒后,倒是没再亲自上门,但户房书吏来过两次,一本正经地“请教”新稻种越冬管理的“乡野经验”,烦人得很。
她用“都是爹娘兄长们操劳,我不过看看书”搪塞过去。
骡车吱呀作响,终于在辰时初刻抵达青川县城。
考场设在县衙旁边的旧贡院。
离得老远,便见人头攒动,乌泱泱一片几乎全是青衿学子,或三五成群低声交谈,或独自默诵,或紧张地整理衣冠。
空气里混杂着墨香、汗味、劣质头油味,还有寒风吹不散的焦虑。
沈家的骡车刚停下,便引来不少目光。
当看到林松带着一个明显是女童打扮的沈宁玉下车时,那些目光瞬间变得复杂起来。
好奇、探究、轻视、不屑、甚至带着点“看稀罕物”的戏谑。
“啧,还真有女子来考?不知天高地厚。”
“女子就该在家相夫教子,跑这儿来凑什么热闹?平白占了名额!”
“看她那样子,毛都没长齐吧?能写出什么来?怕不是来玩儿的?”
“林秀才家的?听说他家出了高产稻?莫不是仗着这点功劳,想给女儿搏个虚名?”
议论声不高不低,刚好能飘进沈家人耳中。
沈石脸色涨红,拳头捏紧,怒目而视。
林松面色沉静,只是将沈宁玉往身边带了带,用身体挡住大部分不善的目光,低声道:“玉姐儿,莫理会闲言碎语,静心。”
沈宁玉垂着眼睑,仿佛没听见。内心毫无波澜,甚至有点想笑:
[果然。现代考场最多分个文理,这里直接分个男女。看猴子呢?]
她目光扫过人群,试图寻找同性的身影。
然而,除了她自己,视线所及,竟再无一个女子考生!
零星几个跟着父兄来的小女孩,也都远远站着,好奇张望,绝无靠近考场的意图。
[凤毛麟角?我这简直是独苗。]
她自嘲地想。看来这个时代女子科举的阻力,比她想象的更大。
朝廷设置的女子科举,对女子而言依旧形同虚设。
这时,考场侧门打开,一个穿着体面、面容严肃的嬷嬷带着两名健壮仆妇走了出来。
嬷嬷手里拿着名册,声音不大却极具穿透力:“应考女子,这边查验!”
瞬间,所有目光齐刷刷聚焦在沈宁玉身上!那些目光里的轻视更浓了,仿佛在说:“看,果然要‘特别’对待吧!”
林松轻轻拍了拍沈宁玉的肩膀:“去吧,玉姐儿。”
沈宁玉深吸一口气,顶着无数道或明或暗的视线,平静地走向那嬷嬷。
嬷嬷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眼神锐利,带着审视,语气倒还算公事公办:“姓名,籍贯,考牌。”
“沈宁玉,青川县大青村人。”
沈宁玉递上考牌,声音清晰。
嬷嬷核对名册,确认无误,对旁边仆妇使了个眼色:“带进去,仔细查验。”
沈宁玉被两名仆妇引着,走向旁边一间临时隔出来的小耳房。身后的议论声更大了些。
“看,还得单独搜身呢!麻烦!”
“嗤,女子就是事多。”
“也不知能查出个什么来…”
耳房内陈设简单,只有一张桌子和几把椅子。门一关,隔绝了大部分喧嚣。
“姑娘,请解开发髻,脱下外袄。”
一名仆妇面无表情地说道。另一名仆妇则开始检查她带来的考篮,每一支笔、每一块墨、每一张纸都仔细捏过、看过,连水囊都打开闻了闻,干粮也被掰开一小块检查。
沈宁玉依言解开发带,乌黑的长发披散下来。
脱下外袄,露出里面同样是细棉布做的夹袄。
仆妇的手在她头发里摸索,检查是否藏有纸条,又让她抬起双臂,仔细拍打腋下、腰间、裤腿,甚至脱下了她的鞋子检查鞋底鞋帮。
整个过程冰冷、机械、带着一种不言而喻的防备和审视。
与现代考场电子扫描的冰冷不同,这是一种带着人身侵犯意味的、针对特定性别的严格。
沈宁玉面无表情地配合着,心里的小人儿却在冷笑:
[防贼呢?还是防女子作弊有特殊手段?真是开了眼了。]
检查完毕,确认无误。仆妇将她的东西装回考篮,递还给她:“好了,进去吧。丙字第三排,七号。”
沈宁玉重新束好头发,穿好外袄,拎起考篮,推门而出。
再次暴露在众人目光下,她能感觉到那些目光里的审视意味更重了,仿佛在评估一件刚刚被“验明正身”的货物。她目不斜视,径直走向考场大门。
路过一群衣着光鲜、显然是城中富户子弟的考生时,其中一个摇着折扇、约莫十四五岁的少年嗤笑一声,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让周围人都听见:
“呵,小小年纪,不在家学女红,倒学人来考功名?怕是连题目都看不懂吧?真是有辱斯文。”
他旁边几人跟着哄笑起来,眼神轻蔑。
沈宁玉脚步未停,甚至连眼风都没扫过去一眼,仿佛对方只是路边的狗吠。
[打脸?没兴趣。跟这种被惯坏的熊孩子计较,浪费时间。考场上见真章。]
她心里毫无波澜,只想快点找到自己的号舍坐下。
林松在不远处看着女儿挺直的背影和那近乎漠然的态度,眼中闪过一丝心疼,但更多的是骄傲。
这份定力,远胜许多成年男子。
沈宁玉找到丙字第三排七号号舍。
号舍极其狭窄,仅容一人转身,三面是墙,一面敞开对着过道。
一张窄小的条案,一把硬邦邦的凳子,角落里放着一个便溺用的木桶,散发着淡淡异味。
寒风卷着雪沫从敞开的门口灌进来,冰冷刺骨。
沈宁玉放下考篮,搓了搓冻得有些发僵的手,将带来的旧毡毯铺在冰冷的凳子上,又拿出一个小手炉——
这是她提前用空间里的暖宝宝改造的,外面包着布,看起来就是个普通的手捂子,里面却散发着持续的热量。
她将手炉揣在怀里,默默等待。
辰时三刻,锣声三响,考场大门轰然关闭!
沉重的声音宣告着考试的正式开始。
主考官是县学教谕,副考官是县丞。
两人在衙役簇拥下走上主台,宣读考场规则,声音在寒风中显得有些飘忽。
接着,衙役们开始分发试卷。沈宁玉拿到厚厚一叠纸,最上面是试题纸。
县试第一场,考的是“正场”,内容最基础也最重要:帖经、墨义、试帖诗。
帖经就是填空默写。题目是《论语·为政》中的一段:“子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要求默写上下文。
沈宁玉扫了一眼,心中大定。这段她滚瓜烂熟。
提笔蘸墨,略一凝神,笔下行云流水,工工整整地将前后文默写出来,一字不差。
墨义是解释经义。题目是解释《孟子·梁惠王上》中的“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这是基础题,考的是对经典的理解和表达能力。
沈宁玉略作思考,便在草稿纸上写下要点:由己及人,推恩于民,是为仁政之本。
然后工整誊抄到试卷上。不求标新立异,但求理解准确,表达清晰。
最后是试帖诗。题目是:《赋得“春雪映窗”》,要求五言六韵,限“微、飞、晖、归”四韵。
沈宁玉看到题目,心里的小人儿松了口气:
[还好,不算太偏。意象明确,‘雪’、‘窗’、‘映’,都是常见的。韵脚也熟悉。]
她闭上眼,脑中飞快闪过《声律启蒙》中相关的平仄组合和积累的意象词汇库。如同在拼装一件精密的仪器:
“六出纷飞际,寒窗映素辉。
琼花粘牖密,玉屑压枝微。
冻砚呵犹涩,孤衾卧不归。
志化融冰水,心期破晓晖。
明朝晴霁后,麦陇看青飞。”
写罢,她又仔细检查了一遍平仄和韵脚,确认无误。
整首诗谈不上惊才绝艳,但结构严谨,用词典雅,平仄无误,押韵精准,意境也由景入情。
最后落到农事期盼,符合“颂圣”和“关怀民生”的潜在要求,算是一篇标准的应试合格之作。
[搞定。]
沈宁玉吹干墨迹,将试卷叠放整齐。
手炉的余温还在,她搓了搓手,拿出干粮和水,小口吃着,无视了隔壁号舍传来的抓耳挠腮的叹息声和过道里衙役巡考的脚步声。
考场的寒冷和简陋远超预期,但她早有准备。
旧毡毯隔绝了凳子的冰冷,改造的手炉维持着手部的温度,灵泉水泡的姜糖水暖着胃,让她能最大限度地保持专注和体力。
交卷的锣声响起时,沈宁玉是第一批交卷的考生之一。
她平静地走出号舍,汇入交卷的人流。
那位摇折扇的富家子正巧也从旁边号舍出来,脸色发白,额角冒汗,看到沈宁玉气定神闲的样子,眼神更加阴郁,冷哼一声别过头去。
沈宁玉目不斜视,找到在寒风中等待的林松和沈石。
“如何?”
林松迎上来,低声问,眼中带着关切。
“尚可。”
沈宁玉言简意赅,接过沈石递来的热姜汤喝了一大口,暖流顺着喉咙滑下,驱散了考场的寒气。
林松看她神色平静,并无沮丧或狂喜,心中便有了几分把握。
他深知女儿性情,若真考砸了,绝不会是这般模样。
县试要考五场,但第一场“正场”最为关键,刷掉的人也最多。
后面几场多是复试性质,难度递增,但能进复试的,基础都已过关。
接下来的几天,沈宁玉按部就班地参加复试。她心态平稳,发挥稳定。
得益于扎实的背诵功底和精心训练的应试技巧,她并未遇到太大阻碍。
每一次走出考场,她的神情都如出一辙的平静,让暗中观察她的一些人,包括那位富家子,越发摸不着头脑,心中那点轻视渐渐被一种不安取代。
五场考毕,便是漫长的等待放榜。
放榜日,青川县城再次人山人海。
贡院外墙前挤满了翘首以盼的考生和家属。
沈宁玉没去挤。
她让沈石去打探消息,自己则和三爹林松在附近一间清静的茶楼二楼临窗坐着。
茶楼的雅座里,也有不少等待消息的体面人,低声议论着。
“听说了吗?这次县试,取中前十的名单里,好像有个女子!”
“真的假的?不可能吧?女子也能进前十?”
“千真万确!我表兄在衙门当差,誊抄榜单时亲眼所见!名字就在前十末尾!”
“嘶…这…这成何体统!岂不是让须眉汗颜?”
“好像是那个献了高产稻种的沈家女?叫…沈宁玉?”
“是她?难怪裴大人对她另眼相看…原来真有点本事?”
议论声传入雅座。
林松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眼中精光一闪,看向女儿。
沈宁玉正小口吃着茶点,仿佛没听见那些议论,但嘴角却几不可察地向上弯起一个极小的弧度。
[前十?还不错。]
她心里的小人儿点点头,对这个结果还算满意。
这意味着她不仅过了县试,拿到了童生资格,而且名次靠前,在接下来的府试中会更有优势。
这时,楼下传来沈石激动得变了调的大喊:“中了!中了!六妹中了!第十名!是第十名啊!”
茶楼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临窗这对父女身上。
震惊、难以置信、探究、复杂……各种情绪交织。
那位摇折扇的富家子此刻也挤在楼下看榜的人群里,当看到自己名字在榜尾徘徊,而那个刺眼的“沈宁玉”三个字赫然排在第十位时,
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手中的折扇“啪嗒”一声掉在地上,被拥挤的人群踩得稀烂。
他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周围人的指点和议论如同针扎。
沈宁玉透过窗户,恰好看到这一幕。她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眼神淡漠地掠过楼下那张失魂落魄的脸。
[打脸?这就够了。]
她心里毫无波澜,甚至觉得有点无聊。她的目标从来不是这些人。
“好!好!好!”
林松连说了三个好字,一向沉稳的脸上也难掩激动和欣慰。
他看向沈宁玉,眼中充满了自豪,“玉姐儿,做得好!童生功名,到手了!”
沈宁玉放下茶杯,对着三爹露出一个浅淡却真实的笑容:“谢三爹教导。”
她的目光越过楼下喧嚣的人群,投向远方。
[童生,只是第一步。府试、院试…秀才功名,才是真正的护身符。还有那免徭役的实惠…得算算能省家里多少钱了。]
麻烦暂时告一段落,但前路依旧漫长。沈宁玉心中那根名为“躺平”的弦,却因为手中这张童生功名的“门票”,似乎可以稍稍放松一点点了。至少,裴琰再来“招揽”,她可以名正言顺地用“学生正专心备考府试”来搪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