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川县衙后堂的书房内,炭火静静燃烧,橘红色的火苗舔舐着银霜炭,驱散着早春傍晚渗入骨髓的微寒。
裴琰端坐于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背脊习惯性地挺得笔直如松,如同他腰间那柄从不离身的佩剑。
然而,他清俊的面容在跳跃的烛火下,却比平日更显几分病态的苍白,薄唇紧抿,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显是劳心劳力、伤体未愈之态。
他正伏案批阅一份关于春耕备耕的呈文,朱笔悬停,墨迹在笔尖凝聚欲滴,他英挺的眉宇间蹙起一道深刻的沟壑。
窗外暮色渐沉,一如他此刻的心境——青川地薄民贫,水利废弛多年,春播在即,如何确保秋粮无虞,是悬在他心头最沉甸甸的巨石。
“大人,顾公子到了。”长随轻叩门扉,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恭敬。
裴琰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松快,仿佛阴霾中透进一缕微光。
他果断放下沉重的朱笔,那点凝聚的墨汁终于滴落在雪白的宣纸上,晕开一小团深沉的痕迹。“快请!”声音清冽依旧,却带上了真切的期待。
门轴发出轻微的吱呀声,一位身着竹青色杭绸直裰的青年步履从容地走了进来。
他约莫二十出头,身形颀长挺拔,面容清雅俊逸,眉宇间浸润着读书人特有的温润与书卷气,然而那双明亮的眼眸深处,却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甚相符的通透干练和世事洞明。
此人正是裴琰的挚友兼心腹幕僚,顾知舟,表字明远。
他腰间系着一枚温润无瑕的青玉书镇,宽大的袖口处隐约可见几点深色的墨渍,无声诉说着主人常年与经卷笔墨为伴的生涯。
“明远兄,”
裴琰已离案起身相迎,脸上那份面对公务时的凝重冰消雪融,露出真切的笑意,但那份清贵之气不减。
“一路辛苦。你离京南下‘游历访学’,竟真绕道这穷乡僻壤来看我,这份情谊,子瑜铭记于心。”
顾知舟拱手回礼,姿态洒落从容,目光精准地落在裴琰略显苍白的脸上,那份关切溢于言表:
“子瑜兄客气了。你这腿伤未愈,又案牍劳形,气色看着可不大好。青川这担子,千斤之重,不轻啊。”
两人在炭盆旁的红木圈椅上落座。长随悄无声息地奉上两盏热气腾腾的香茗,旋即躬身退下,掩紧了房门。
“无妨,皮外伤而已,将养些时日便好。”
裴琰摆了摆手,无心寒暄,直接切入核心,指尖无意识地在光滑冰凉的紫檀木桌面上轻轻叩击,发出笃笃的轻响,这是他深思或审视时惯有的动作。
“京中情形如何?吏部那边……王尚书府上,可有异动?”声音压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与冷峭。
顾知舟端起青瓷茶盏,修长的手指拂过温热的杯壁,轻啜一口,神色也随之凝重:
“吏部王尚书府邸,近来门庭若市,车马不绝。
子瑜兄婉拒王家千金联姻之事,虽未在明面上发作,然王家上下,显然已视你为不识抬举之辈。
京中暗流涌动,已有风声传出,言你恃才傲物、不谙世情,恐难胜任地方亲民官之重责。王尚书门生故旧遍布朝野,树大根深。
青川本非富庶膏腴之地,他们只需在钱粮调度、赋税考成、乃至官员升迁考评等环节稍加掣肘,或是在吏部年底的考功簿上动些手脚,你这‘政绩’二字,便如履薄冰,步履维艰。”
他顿了顿,坦率直言,“我虽侥幸于今科得中二甲进士,然顾氏一族在京根基,清誉有余而权势不足,难直缨其锋。
忧心你独木难支,故禀明家父,以‘游历访学、体察民情’之名离京,顺道至青川看看,或可略尽绵薄,为你分忧一二。”
“二甲进士?”
裴琰眼中闪过一丝由衷的欣赏与了然,那份清冷中透出暖意,“明远兄满腹经纶,才华横溢,殿试高中,实至名归!
翰林院清贵之地,本该有你一席。只是委屈你,为我这泥潭险地,弃了那清贵坦途或外放优缺。”
话语中带着对挚友前程的关切。
“子瑜兄何出此言?”
顾知舟淡然一笑,神色平和却自有风骨,“翰林院虽清要,终日埋首故纸堆,终非我志。外放优缺,循规蹈矩,亦不过按部就班。
反观青川,百弊丛生,百废待兴,恰如一张亟待泼墨的白纸,正是我辈施展所学、经世济民、一展抱负之地!况且,”
他目光诚挚地看向裴琰,“能助你一臂之力,共克时艰,何来委屈二字?”
裴琰眼神微寒,指节叩击桌面的节奏加快了些许,清俊的脸上冷峭之色更浓。
“果然不出所料。他们这是想将我彻底按死在这青川,寸步难行,或是迫我低头,做那笼中豢养的金丝雀。”
他嘴角勾起一抹冷峭而坚毅的弧度,“明远兄能来,我心甚慰,如虎添翼。路既已选,自当披荆斩棘,一往无前。
暖炕推广,便是我在这青川大地上,要立起的第一块基石!”
语气斩钉截铁,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
顾知舟放下茶盏,正襟危坐,神色肃然:
“正因如此,子瑜兄更需在青川尽快做出实打实的、众目昭彰、无法被轻易抹杀的政绩!
暖炕推广之事,我已仔细看过你命人快马送来的细则章程及沈家匠作名录,此事利民活命,功在当代,泽被后世,乃绝佳突破口。
然仅此一项,分量仍显单薄。需有相辅相成之策,形成合力,方能堵那悠悠众口,破那重重掣肘。”
“明远兄所言,深得我心。”
裴琰颔首,眼中锐意更盛,如寒星闪烁,“暖炕御寒,解百姓冬日冻馁之苦,乃救燃眉之急。然民生之本,终究系于衣食。
青川地力贫瘠不均,水利年久失修,河道淤塞,塘堰破败,粮产不稳,百姓便难真正安稳,官府亦如坐针毡。
开春首要,便是清淤通渠,保春耕水源不竭!我已严令各乡里正督办此事,然……”
他话语一顿,眉头再次紧锁,忧色重重,“钱粮两缺,府库空虚,县衙能拨付的款项杯水车薪!
招募民夫,亦需口粮工钱,处处捉襟见肘。
更兼人手严重不足,里正办事亦有力竭之处。恐进展缓慢,难解春耕之渴。此为其一。”
裴琰话锋一转,语气中带着一丝更深沉、更不易察觉的烦闷,指尖的叩击也停了下来,转而握紧了拳:
“其二,教化一事,更是千头万绪,令我夙夜忧叹。
我欲重振青川官学,涤荡陈腐,已命人加紧修缮破败学舍,并四处张贴告示,言明‘广开教化之门,无论男女,凡有志于学者皆可往求学’。
然告示贴出数日,应者寥寥,观望者众。更棘手者,是这教授先生人选!”
他手指揉上眉心,“青川县内,秀才不过寥寥数人,且多为生计奔波,或授徒于乡野私塾,或困于田亩商贾,分身乏术。
其中更有几位年事已高,精力不济,难担官学育人之重任。
欲从外县延聘饱学名师,一则县衙财力捉襟见肘,难以支付丰厚束修;二则名士鸿儒,多不屑屈就于我这偏远小县。
若无学识渊博、德行足以服众的良师坐镇,纵有学子怀揣热忱前来,这官学也不过是虚有其表,徒耗钱粮,难收教化之实效,反成他人笑柄。
此事之难,竟比清淤通渠更甚,每每思之,寝食难安。”
顾知舟静静聆听着,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温润的茶盏边缘,眸光深邃,仿佛在权衡着什么。
听到裴琰详细诉说完官学面临的困境,尤其是师资匮乏这块最大的短板时,他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深沉的思索。
待裴琰语毕,书房内陷入短暂的沉寂,只有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
顾知舟沉吟片刻,缓缓开口,声音清朗而沉稳:
“开源节流,量入为出,乃是治理常理。水利钱粮之事,牵涉甚广,确需从长计议,非朝夕可解。至于这官学教化……”
他抬眼,目光沉静而认真地看向裴琰,带着理解与支持,“子瑜兄欲开青川教化之新风,涤荡旧习,其立意高远,胸怀社稷,令人钦佩!
然万事开头难,尤以师资为要。良师难得,如沙里淘金,青川现状如此,亦是无可奈何,非子瑜兄一人之过。”
他话锋微转,语气带着一丝探询:
“不知子瑜兄对这重开之官学,具体作何规划?是仅启蒙童生,授其识字明理?
还是欲兼收有志于科举之青年才俊,授以经史子集、制艺策论,助其博取功名?”
裴琰苦笑一声,疲惫中带着不甘:“自然是希望二者兼顾,方为正途。
启蒙童生,乃固本培元,为青川未来积蓄识字明理之根基;
而若能培养出几个秀才,甚至他日侥幸出个把举人,则更能彰显教化之功,亦能为朝廷输送可用之才,不负朝廷设学育人之本意。只是……”
他摇摇头,语气沉重,“谈何容易。眼下连启蒙孩童的先生都难寻,遑论教授举业?”
顾知舟微微颔首,眼神愈发坚定,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
他轻轻放下手中的茶盏,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炯炯地直视着裴琰,语气平和却带着一股磐石般令人信服的力量:
“子瑜兄忧国忧民,拳拳之心,天地可鉴,知舟感同身受。
水利钱粮,牵一发而动全身,非朝夕之功,需徐徐图之,稳扎稳打。然这官学教化之困局,倒未必全然无解。”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抹温和而笃定的笑意,那笑容仿佛能驱散书房的阴霾:
“知舟不才,蒙圣恩眷顾,侥幸于今科得中二甲,忝列进士之林。
于四书五经、诸子百家、史鉴策论、诗词制艺,也算寒窗苦读,略通一二,不敢说学贯古今,但开蒙启智、引经授业,尚可胜任。
此番离京游历,本意便是深入州府县乡,体察民情吏治,寻一实践所学、报效黎庶之地。
子瑜兄若不嫌知舟才疏学浅,恐误人子弟,这官学教授一职……知舟愿毛遂自荐,暂代一时。”
裴琰闻言,猛地抬起头,眼中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喜光芒!
他之前虽深知顾知舟才学卓绝,远胜同侪,但从未奢望这位前途无量、本可直入翰林或外放优缺的新科二甲进士,会愿意屈尊纡贵,留在这青川小县的官学里任教!这简直是久旱逢甘霖,雪中送炭!
“一则,”
顾知舟继续从容道来,声音清晰有力,“可解子瑜兄燃眉之急,使官学不至有名无实,空耗钱粮,辜负了你一片苦心与青川士民之期盼。
二则,亦全了知舟‘访学体察、实践所学’之初衷,教学相长,于知舟自身进益匪浅。
三则,以进士之身暂领县学教席,或可稍振青川文风,吸引些许向学之士。不知子瑜兄意下如何?”
“明远兄!”
裴琰霍然起身,那份沉稳的官威被这巨大的惊喜冲淡了几分,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
“此言当真?!你乃堂堂二甲进士,金榜题名,才学远胜寻常举人、拔贡!
寻常州府官学亦难请得如此名师!若有你坐镇青川官学,何愁学风不振?
何愁教化不兴?此乃青川莘莘学子之天大幸事,更是我裴琰之幸!青川百姓之幸!只是……”
他激动之余,复又生出几分歉疚,“此事恐过于委屈明远兄了!你本可……”
“子瑜兄何出此言?”
顾知舟朗声一笑,坦然摆手,打断了裴琰的话,“能以一己所学,启一方民智,育一地人才,此乃读书人立身行道之夙愿,何谈委屈?
况且,深入庠序,传道授业解惑,亦是体察民情、洞悉世态之绝佳途径。此事于我,有益无损。子瑜兄不必挂怀。
此事便如此定下吧。待官学房舍修缮完毕,我便搬入学舍居住,专心课业。”
裴琰心中那块关于官学的巨石轰然落地,困扰多日的最大难题竟如此峰回路转,迎刃而解。
对挚友这份雪中送炭、不计得失的高义,感激之情汹涌澎湃,难以言表。他离席,对着顾知舟郑重一揖到底:“好!好!明远兄高义薄云,子瑜代青川士民,先行叩谢!”
这一礼,发自肺腑,重于千钧。
顾知舟神色端肃,坦然受了这一礼,随即伸手扶起裴琰:“子瑜兄不必多礼。你我相交莫逆,共赴时艰,正当如此。”
他目光转向书案,“暖炕实证已有,官学师资亦得解,下一步便是将此二桩利民兴教之功,条分缕析,化为切实政绩文书,上达天听!
春耕水利,刻不容缓,你我需再细细推敲对策,务求稳妥……”
两人目光交汇,重新聚焦于案头那幅描绘着青川山川河流的舆图与堆积的文书卷宗之上。
就在这时,书房外传来裴七刻意压低却依旧清晰有力的禀报声:“大人,卑职裴七,有要事回禀。关于大青村沈家暖炕首例之效,及归途见闻。”
裴琰精神一振,与顾知舟交换了一个眼神,扬声道:“进来说。”
裴七推门而入,一身风尘仆仆,甲胄上犹带寒露。他先向裴琰和顾知舟抱拳行礼:“大人,顾先生。”
“免礼。情形如何?”
裴琰问道,声音已恢复惯常的清冷平稳。
“卑职奉大人之命,暗中察访暖炕推广首例——大青村王猎户家使用实况。现已查明:
王家暖炕自正月启用至今,炕温恒定,室内暖意融融,远胜往年。
王猎户旧年因寒湿落下的膝痛之疾大为缓解,其妻张大娘亦多次言道,今冬为历年最暖,柴草耗费反比往年烧火盆时节省近三成。
王家幼子今冬未曾染上风寒。村中亲眼所见、亲身体验者,无不称奇信服!
此乃卑职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句句属实!”
裴七声音铿锵,汇报简洁有力。
“好!此乃实证!民心所向,推广阻力必减!”
裴琰眼中精光爆射,连日阴霾被这好消息驱散大半。
顾知舟亦面露赞许之色,颔首道:“活人无数,惠泽乡里。民心如水,可载舟亦可覆舟。沈家匠作,实有大功。”
裴七继续道:“另,卑职归途,恰遇沈家林松携其女沈宁玉及次子沈海、四子沈风自县城采买归家。
观其独轮车上所载,多为青砖、瓦片、铁钉、石灰等建房硬料,另有数袋粮种。沈家似有建房及春耕扩产之象。”
“哦?”
裴琰手指无意识地在腰间那枚温润的残玉上摩挲,若有所思,“林松此人……沉稳有度,心思缜密。其女……”
他脑海中瞬间闪过那个在沈家暖炕边惊鸿一瞥的身影——瘦小却挺直,那双清亮眼眸深处,似乎总藏着一丝与年龄不符的疏离沉静。
“卑职观那沈宁玉,”
裴七斟酌着词句,如实禀报,“随其父进城,一路举止尚算规矩,无甚逾矩之处。于城东粮铺挑选种子时,神情颇为专注,似有主见。
后又在书肆购得《游历杂记》一册及廉价毛边纸一刀。
归家途中,路经金翠阁首饰铺,恰闻数位城中闺秀议论大人所开官学及女子科举之事,言语间颇多非议。
然那沈宁玉神色……颇为平静,未露惊诧、愤懑或向往之异样,只随其父快步离去。”
“平静?”
裴琰眉梢微挑,这个反应倒是有些出乎意料。
顾知舟敏锐地捕捉到裴琰对“沈家女”那细微却持续的特别关注,待裴七禀报完毕,便饶有兴致地插言问道:“子瑜兄似对此农家小女格外留意?”
裴琰收回思绪,也不隐瞒,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此女心思细巧,曾于杂书见‘烟道暖墙’草图,在其父面前提及,促成其家求艺暖炕,解我寒厄。
又闻其于贼人夜袭时能临危不乱,以辛辣土方退敌,略有急智。
更兼我那坐骑墨云,性烈高傲,却独独对此女异常亲昵,颇通人性。
故而多留意几分。方才裴七言其购《游历杂记》及习字纸张,倒似真有几分向学之心,非空谈之辈。”
语气中带着探究与审视。
顾知舟了然,意味深长地抚掌笑道:
“听来倒是个有些气运、慧根和胆识的农家女。子瑜兄开设官学,倡‘有教无类’,‘无论男女,有志于学者皆可往’,如今我这教席也算有了着落。
此女若真有向学之志,且能得家人首肯,倒也算响应了你的新政,或许……”
他眼中闪过一丝促狭与期待,“真能成为青川官学重开之后,那第一批‘有教无类’的学生之一也未可知。届时,子瑜兄这‘教化新政’,便算真正落了地,开了花。”
“响应政令?落地开花?”
裴琰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但愿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