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后殿,熏香袅袅,不同于前朝的庄严肃穆,此处更多了几分天家私密的清雅与威仪。
年轻的天子云璟煊已换下繁重的朝服,着一身明黄常服,正临窗而立,指尖一枚黑子悬于棋盘之上,似在沉思。
脚步声轻响,裴琰在内侍引导下躬身入内,依礼参拜:
“臣裴琰,参见陛下。”
云璟煊未回头,目光仍落在纵横交错的棋盘上,声音带着一丝慵懒的笑意:
“子瑜来了?免礼。几年外放,青川风霜,倒未损你分毫风采,反而更添沉稳。过来,陪朕手谈一局。”
“臣不敢与陛下对弈。”裴琰起身,语气恭敬。
“呵,朕记得你少年时,于棋道上可是锋芒毕露,从不轻易言败。怎的,如今官做大了,胆子反而小了?”
云璟煊终于落下那子,转过身,清俊的面容上带着洞悉一切的了然笑意,目光在裴琰身上转了一圈,
“还是说……心思不在此处,早已飞去了别地?譬如……榆林巷?”
裴琰心头微凛,面上却不动声色:
“陛下说笑了。臣方才是在处理内务府与沈县主交接赏赐一事,故而来迟。”
“沈县主……”
云璟煊慢悠悠地重复着这个封号,走到主位坐下,端起内侍奉上的香茗,吹了吹浮沫,状似不经意地道,
“朕今日观之,确是个灵秀人物,虽年纪尚小,却沉稳有度,不卑不亢,难怪能献上祥瑞,更难得的是……不慕京城繁华,一心要回她那青川之地。子瑜,你以为如何?”
裴琰垂眸:“沈县主志在农事,心系乡梓,乃百姓之福。”
“哦?仅是百姓之福?”
云璟煊挑眉,放下茶盏,身体微微前倾,带着一种君王特有的、看似随意却压迫感十足的姿态,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
“朕怎么瞧着,她于你裴子瑜,似乎更是‘福’非浅?
今日朝堂之上,你二人一唱一和,默契十足……子瑜,你可知,如今京城里,关于你与这位小县主的传闻,可是甚嚣尘上啊。”
裴琰袖中的手指微微蜷缩,知道陛下耳目灵通,此事定然瞒不过。
他深吸一口气,坦然道:
“臣与沈县主,确有同僚之谊,亦感念其相助之情。然臣行事,皆出自本心与职责,不敢有违朝廷法度,亦不敢损及沈县主清誉。”
“清誉?”
云璟煊轻笑出声,摇了摇头,
“子瑜啊子瑜,你还是这般一板一眼。
在这云朝,女子本就稀少,似沈宁玉这般身负功名、又得朕亲赐封号的未嫁之女,犹如稀世明珠,觊觎者众。
她的‘清誉’,怕是早已在各方算计之中。更何况……”
他话锋一转,目光锐利地看向裴琰,语气带着几分戏谑,却又藏着不容错辨的深意:
“我朝律法,女子年满十八须娶三夫。沈宁玉如今已近十四,转瞬即至。
她身边虽有那位谢家公子登记在册,但终究名分未全,尚余两位。
子瑜,你与她既有如此渊源,又得朕信重,近水楼台……莫非,就未曾动过心思?”
殿内空气仿佛因天子这句直白的问话而凝滞。侍立一旁的内侍皆屏息垂首,不敢发出丝毫声响。
裴琰的心脏猛地一跳,如同被重锤击中。陛下此言,已不仅仅是试探,几乎是……明示。
裴琰想起沈宁玉在马车中惊慌防备的眼神,想起她谈及婚事时毫不犹豫的拒绝,想起她那双总是渴望逃离纷扰、寻求自在的眸子……
若他此刻顺势请旨,依陛下如今对沈宁玉的看重以及对裴家的倚重,赐婚的可能性极大。
这无疑是达成心愿最快、最稳妥的途径。
然而,那样得来的婚姻,真是她想要的吗?
强迫她接受,与那些她避之唯恐不及的“麻烦”和“压力”,有何区别?
他裴琰,何时需要借助圣旨,去勉强一个女子的心意?
电光石火间,裴琰心中已有决断。
他撩袍,郑重跪下,声音清朗而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诚恳:
“陛下厚爱,臣感激涕零。然,臣与沈县主,确乃上下同僚,虽有公务往来,却绝无半分私情逾越。
沈县主年纪尚幼,志在农事,臣亦深知其性情,不喜束缚,更不愿因婚事徒增烦扰。
臣……不敢亦不愿,以此等私事烦扰圣听,更不愿见沈县主因圣命难违而心生抵触,损及其钻研农事之心。”
裴琰顿了顿,抬起头,目光坦然迎向天子深邃的眼眸:
“臣之心,在于辅佐陛下,匡扶社稷。于沈县主,臣唯有护其周全,助其施展抱负之心,绝无他念。万望陛下明鉴。”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全了君臣之礼,表明了自己毫无私心的“坦荡”,又将沈宁玉的意愿置于前位,巧妙地回绝了这近乎赐婚的暗示。
云璟煊静静地看着跪在下面的臣子,眸中神色变幻,先是讶异,随即了然,最后化为一丝难以言喻的深沉。
他确实存了撮合之意。
裴琰是他看重的新锐,沈宁玉是祥瑞功臣,若能结合,于朝廷稳定、于裴家、于沈宁玉的未来,在他看来都是有利之事。
但他更欣赏裴琰此刻的拒绝。
不趁势而上,不借力强求,这份清醒与克制,以及对那小姑娘心意的尊重,恰恰说明了裴琰用情之深,而非一时兴起。
“好一个‘绝无他念’。”
云璟煊缓缓开口,语气听不出喜怒,“裴子瑜,你倒是君子之风。起来吧。”
“谢陛下。”
裴琰依言起身,垂手侍立,后背却已惊出一层细汗。
他知道,自己方才是在赌,赌陛下对他的信任与宽容,赌陛下对沈宁玉这份“祥瑞”的真心爱护。
“罢了,”
云璟煊挥了挥手,似乎将此事轻轻揭过,重新拿起一枚棋子,目光落回棋盘,语气恢复了平时的淡然,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决断,
“既然你无意,朕也不做强媒。只是子瑜,你要记住,沈宁玉此人,于国于民,干系重大。
她既志在青川,朕便允她回去。但你既留京,便需替朕看顾好这棵苗子,莫要让京城的风雨,过早摧折了她。至于那三夫之令……”
云璟煊落子,发出清脆一响,“朕虽为天子,亦需垂范律法。她尚不足四年之期,届时若仍无决断,朕亦难徇私。你好自为之。”
这番话,既是叮嘱,也是警告。
他默许了裴琰现在的“不作为”,但也划下了底线——朝廷法度不可废,沈宁玉的婚事,终究要在规则内解决。
“臣,谨记陛下教诲。”裴琰深深一揖。
裴琰知道,今日他拒绝了一条捷径。
剩下的路,需要他一步一步,靠自己走到她身边去。
“去吧,”
云璟煊摆摆手,“新任青川县令的人选,吏部已有拟议,不日便会公布。你在都察院的新职,也需尽快熟悉起来。”
“臣告退。”裴琰行礼,缓缓退出了后殿。
看着裴琰消失在殿门外的挺拔背影,云璟煊摩挲着手中的温润棋子,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裴子瑜啊裴子瑜,你这‘绝无他念’……朕,姑且信之。但愿你来日,莫要后悔今日之抉择。”
云璟煊目光转向窗外,仿佛穿透宫墙,看到了那座榆林巷中的宅邸。
“沈宁玉……有趣的丫头。朕倒要看看,你这条不愿被困于浅滩的鱼儿,最终会游向何方。而这云朝的天,又能因你,变上几分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