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影婆娑,晨光稀薄。
阿楚像只地鼠,蜷在离义庄不远的灌木丛里,大气不敢出。
直到九叔师徒四人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镇子方向的土路尽头,连脚步声都听不见了,他才敢慢慢探出头。
他猫着腰,脚步轻得几乎没有声音,几步就溜到了义庄那两扇厚重的黑漆大门前。
门环冰冷,铜锁紧咬。
阿楚眯着眼,凑近了仔细打量着那把黄铜大锁的锁孔,手指头习惯性地在腰间鼓囊囊的皮囊上弹了弹——那里面装着吃饭的家伙什儿。
撬开它?对他这种吃“梁上饭”的人来说,不比掰开个烤红薯难多少。
可手指刚摸到冰凉的撬针,昨晚生哥叼着烟卷,斜眼睨着他的话就在耳朵边响起:
“阿楚,记着,活儿要做得干净,手脚要利索,半点痕迹都不能留,让人抓了尾巴,你这辈子就甭想在这行当里端碗了!知道吗?”
阿楚打了个激灵,看着锁眼极不情愿的把手缩了回来。
他用力咽了口唾沫,硬生生压下那股“技痒”的冲动。
不能撬!留下刮痕,或者让锁簧松了劲儿,都是破绽!
他烦躁地抓了抓油腻的头发,绕着紧闭的大门转了两圈,目光最终落在了旁边那堵不算太高的土坯院墙上。
看来只能翻墙进去了。
……
时间倒回昨夜,何府密室。
摇曳的烛火把何公子那张阴鸷的脸映得忽明忽暗。
他烦躁地一把推开面前那个炸裂了头颅,冒着缕缕黑烟的人形木偶,木偶滚落在地,发出沉闷的声响。
“废物!老东西!”
他低声咒骂,眼中凶光毕露,手指关节捏得嘎嘣作响。
九叔布下的“九宫锁煞”法印像一道无形的铁箍,死死锁住了任威勇的棺材,让他隔着几里地都感觉束手束脚,憋屈得要炸开。
“来人!”
他猛地朝密室外低吼,声音在石壁间撞出冰冷的回音。
门轴轻响,管家何福像个幽灵般无声无息地滑了进来,低眉顺眼地垂手侍立:
“少爷,您吩咐。”
何公子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怒火,从角落一个散发着浓郁药味和淡淡尸臭的檀木盒子里,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个巴掌大的青花瓷罐。
罐口用浸透了黑狗血的油纸和红绳死死封着,即便如此,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腐烂与甜腻的邪异气息还是丝丝缕缕地透了出来。
“拿着!”
何公子将陶罐重重塞进何福怀里,力道大得让老管家一个趔趄。
“里面是我用秘法熬炼的‘引尸涎’,最能污秽法印,勾引尸气。去库房支一百块现大洋!”
何福抱着那冰凉的陶罐,感觉像抱了块寒冰,激灵灵地打了个冷颤,连忙应声:
“是,少爷!”
“给我找个手脚绝对利索,嘴巴比死人还紧的‘梁上君子’!”
何公子紧紧盯着何福的眼睛,目光森然:
“让他趁着义庄空无一人时摸进去,不用开棺,更不要碰棺材盖上的符!”
他伸出手指,在空中虚点着,语气森寒:
“只要他把这罐子里的东西,给我仔仔细细地刷在棺材上,记住,要刷在犄角旮旯,最不起眼的地方!
棺材底板靠近墙根的那一面最好!明白了?”
何福连连点头,抱着罐子的手更紧了。
何公子猛地抬手,做了个干净利落的抹脖子动作,眼神狠戾:
“手脚干净点,要是露了马脚,被人发现…哼,你知道后果!我何家,不养废物!”
何福浑身一哆嗦,腰弯得更低了,声音带着颤:
“老奴明白,少爷放心,我一定办得妥妥当当的!”
他抱着那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陶罐,倒退着出了密室,后背的冷汗已经浸透了里衣。
他快步来到库房里,向库管说了何公子的要求,需要支钱办事,开口道:
“老钱,应少爷的要求,我要支取100现大洋。”
库管热情地接待了管家,利索地跑进密室里取出钱。
“好嘞,福管家,您收好!”
库管将一个精美的钱袋递给了管家。
沉甸甸的一百块银元被倒进一个厚实的布袋,叮当作响,声音清脆诱人。
何福提着钱袋回到自己那间还算体面的下人房,反手关好大门。
他脸上的卑微惶恐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贪婪和嘲讽的精明。
“哼,人傻钱多!”
他盯着手里沉甸甸的钱袋,嗤笑一声,嘴角撇得老高。
“找个下九流的贼骨头办事,张嘴就是一百大洋?真当钱是大风刮来的?”
他麻利地解开袋口,将白花花的银元“哗啦”一声全倒在桌上。
烛光下,银元闪烁着迷人的光泽。
何福眯着小眼睛,伸出枯瘦的手指,动作又快又准,一枚一枚地数着:“一、二、三…十…二十!”
他数出二十块,毫不犹豫地抓起,塞进旁边一个早就准备的破旧小布袋里。
剩下的八十块,被他一股脑重新扫进那个厚实的,绣着小小“何”字标记的钱袋。
然后宝贝似的塞进床底一个暗格下的铁皮钱箱里锁好,又用杂物仔细掩盖上。
藏好钱箱,何福整了整衣领,拍了拍袖口不存在的灰,脸上重新挂起那种惯有的,带着点矜持和倨傲的管家派头。
他在主子面前是条狗,可在外面,他何福,福大管家,那也是个人物!
他背着手,踱着方步出了何府侧门,径直走向镇子西头一处略显破败的院落。
这是他一个远房侄子,何有才的家。
何有才正在院子里劈柴,看见何福背着手进来,立刻丢下斧头,脸上堆满谄媚的笑容迎了上来:
“表叔!您老怎么有空过来了?快屋里坐!”
他手忙脚乱地用袖子擦了擦堂屋里唯一一张还算干净的椅子。
何福矜持地点点头,大马金刀地坐下。
他没废话,直接将那个装着二十块大洋的破旧小钱袋和那个散发着邪异气息的青花瓷罐,“咚”地一声放在掉漆的桌面上。
“阿才啊。”
何福端起何有才刚倒上的劣质茶水,吹了吹浮沫。
慢悠悠地呷了一口,摆足了长辈和“贵人”的架子。
“表叔有件要紧事交给你办。这件事,关系到少爷的大计!”
何有才一听“少爷”和“大计”,腰杆瞬间挺直了,眼睛死死盯着那个破旧却鼓囊囊的钱袋,呼吸都急促了几分:
“侄儿赴汤蹈火啊,表叔!”
“没那么严重。”
何福放下茶杯,手指点了点那个青花瓷罐。
“你去找个手脚干净,胆大心细的‘飞贼’,让他明天辰时(早上7-9点),趁义庄里没人,把这罐子里的东西,给我刷在停尸房里那具最显眼的黑棺材上!
记住,一定要刷在棺材底板或者靠墙根那种最不起眼,最难被发现的地方!刷匀了!”
何有才看着那透着邪乎劲的罐子,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但目光扫过钱袋,又硬气起来:
“义庄?棺材?表叔,这…”
“怕什么!”何福脸一板,打断他。
“又不是让你去开棺,神不知鬼不觉地刷点东西而已,事成之后,少不了你的好处!”
他语重心长地往前倾了倾身子,压低了声音,带着蛊惑:
“阿才啊,这可是少爷亲自交代的差事!
你办漂亮了,在少爷跟前露了脸,表叔我以后才好说话,给你谋更多更肥的差事!懂不懂?机会难得!能不能把握住,就看你自己了!”
何有才被“少爷看重”、“肥差”这几个字眼砸得晕乎乎的,热血上头。
猛地一拍胸脯,拍得邦邦响,唾沫星子都飞出来了:
“表叔!您就放一百二十个心!这事儿包在侄儿身上!保管给您…哦不,给少爷办得漂漂亮亮!滴水不漏!”
何福这才露出满意的笑容,端起茶杯又抿了一口,发出“滋溜”一声响。
何有才立刻会意,点头哈腰:
“表叔您喝茶,您歇着,侄儿这就去安排。”
他小心翼翼地将桌面上那个青花瓷罐捧在怀里,又把那破旧钱袋揣进怀里最贴身的口袋,这才弯着腰,倒退着出了房门。
房门一关,何有才脸上的谄媚瞬间消失,腰板也挺直了。
他掂了掂怀里硬邦邦的钱袋,又摸了摸那冰凉的陶罐,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笑。
他整了整自己半新不旧的绸衫衣领,微仰着头,鼻孔朝天。
迈着六亲不认的步子,雄赳赳气昂昂地出了自家小院,直奔镇东头而去。
夜色渐浓,镇东边一处挂着个破旧“茶”字幡子的两层小楼,门脸不大,灯光昏黄。
何有才提着个气死风灯,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
堂里稀稀拉拉坐着几个苦力打扮的人,他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伙计!”
何有才嗓子吊得老高,带着一股子优越感。
“给爷开个清净的包间!”
跑堂的伙计是个机灵的小个子,一看何有才这身行头和派头,立刻堆着笑小跑过来:
“哎哟,才少爷,您可有日子没来了,楼上请,雅间给您备着!”
何有才鼻孔里“嗯”了一声,跟着伙计往楼上走。
走到楼梯拐角无人处,他脚步顿了顿,侧过头,声音压得极低:
“伙计,听着。我家明日辰时要做点‘搬山’的活儿(偷盗、转移财物)。
你路子广,帮我找个手艺精、胆子大、嘴巴牢靠的‘师傅’(高手)利索点的!”
他顿了顿,补充道:“对了,给我包间里送壶好茶上来(只要一个人)。”
后面这句声音恢复了正常,但眼神却紧紧盯着伙计,意思是:我找人有事,你懂的。
伙计心领神会,脸上笑容不变,声音洪亮地应和:
“好嘞,才少爷您雅间稍坐,上好的雨前龙井马上给您沏来。”
他一边高声应着,一边不动声色地朝何有才微微颔首,表示明白。
何有才被引到二楼最里面一间狭小的包间,一股子劣质烟草和灰尘混合的味道。
他皱着眉,勉强在吱呀作响的竹椅上坐下。
没等多久,就听见楼梯传来脚步声,不像是一个人的,而是三个!
脚步凌乱,一个轻盈急促,两个略显拖沓沉重。
听到凌乱的脚步声,何有才脸色立刻沉了下来。
包间门被敲响:“才少爷,您的茶到了。”
“进来!”
何有才声音带着明显的不悦。
门被推开,伙计端着个茶盘,后面居然跟着两个人!
一个身材魁梧,满脸横肉,敞着怀露出浓密的胸毛,眼神带着审视的凶光;
另一个则瘦得像竹竿,尖嘴猴腮,眼神飘忽,缩在壮汉身后。
看到他们一众,何有才“腾”地站起来,指着伙计就骂:
“你他妈耳朵塞驴毛了?老子说只要一壶茶,不要茶杯(不要其他人),你当我的话是放屁?”
唾沫星子差点喷到伙计脸上。
伙计刚要开口解释,那魁梧壮汉已经一个箭步跨上前,蒲扇般的大手一把将伙计扒拉到身后。
脸上挤出几分生硬的笑容,对着何有才抱了抱拳,声音洪亮:
“才少爷,对不住,实在对不住,兄弟阿坤,道上混口饭吃。”
他指了指身后那个瘦猴。
“这是我兄弟,外号‘瘦猴’。”
他凑近一步,压低了声音,带着江湖人的油滑和一丝强硬:
“不是兄弟我不懂规矩,非要多带人。
实在是…嘿嘿,才少爷您也知道,这年头,不太平啊!
出门在外,多个兄弟望望风,心里也踏实点不是?
您放心,规矩我们懂!
该听的听,不该听的,半个字都漏不出去!”
说完,他朝身后的瘦猴使了个眼色。
瘦猴立刻会意,点点头,默不作声地拉着伙计退出了包间,顺手带上了门,像个门神似的守在门外。
何有才看着阿坤这做派,脸色稍微缓和了一点,但依旧板着。
他重重地哼了一声,重新坐下,翘起二郎腿,手指不耐烦地在桌面上敲着:
“行吧,算你有理,阿坤是吧?我也不跟你绕弯子!”
他伸手进怀里,掏出那个破旧的小钱袋,“哗啦”一声,倒出八块银元,拍在油腻的桌面上,银元滴溜溜地打着转。
“明早辰时,活儿在镇边义庄,不用进去翻箱倒柜,就是往里面一口黑棺材上刷点东西,地方我都告诉你,保证隐蔽手脚要快,不能留半点痕迹。
办成了,这八块是定金,事后再给你七块。”何有才盯着阿坤的眼睛。
“一共十五块大洋!干不干?”
阿坤的目光在那八块白花花的银元上扫过,贪婪一闪而逝,却没有立刻去拿。
他搓了搓下巴上的胡茬,眼神变得谨慎起来,甚至带着一丝凝重:
“义庄?棺材上刷东西?”
他往前凑了凑,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股子江湖老手的精明。
“才少爷,不是兄弟多嘴问。这往死人棺材上刷的…是啥玩意儿?
别是啥要命的‘料子’(毒药、邪物)吧?
兄弟们是求财,可不想沾上甩不掉的晦气,或者…把自己小命搭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