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枚炸裂的枯松木屑，仿佛过了许久，才随着凛冽的寒风，悠悠地飘散在北山寂静的雪原之上。
死寂。
一种比严冬的冰封更彻底，比坟墓的静谧更深沉的死寂，笼罩了整个北望关内外。那百名曾经睥睨天下、视步卒如草芥的白马义从，此刻都如同被施了定身咒的冰雕，他们脸上的倨傲与轻蔑早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惊骇、迷茫与最原始恐惧的呆滞。
他们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在那座遥远得仿佛在天边的孤峰，与关前那十架冰冷狰狞的钢铁巨兽之间，来回逡巡。一千二百步……这个数字，像一柄无形的、最沉重的巨锤，狠狠地砸碎了他们心中所有关于骑兵战术的骄傲与信仰。在这个距离面前，他们引以为傲的速度，成了笑话；他们赖以生存的机动，成了徒劳。冲锋，意味着在抵达敌人面前之前，就要承受数十上百次这样神魔般的精准打击。
那不是战争，那是单方面的屠杀。
公孙越的身体，在马背上僵硬得如同一块岩石。他感觉不到寒冷，因为一股更刺骨的寒意，正从他的脊椎骨，一路蔓延至他的天灵盖。他脑海中，反复回响着韩宇那句云淡风轻的话：“我猜，公孙将军的白马，应该还不至于渴到，想去尝尝一千二百步外的雪水，究竟是什么滋味吧？”
这不是疑问句。
这是死亡的判决书。
他毫不怀疑，只要自己再流露出半分敌意，下一刻，那支名为“惊鸿”的箭矢，便会精准地，将自己的脑袋，像那棵枯松一样，轰成一蓬漫天的血雾。
他身后的四名亲卫，早已下意识地将手按在了刀柄上，但他们的手，却在剧烈地颤抖。他们面对过数倍于己的乌桓人，冲杀过尸山血海的战场，却从未像今天这样，感觉到死亡，是如此的近，如此的……无可抗拒。
就在这凝固得几乎要碎裂的空气中，韩宇，再次笑了。
他脸上的冰冷尽数敛去，又恢复了那副温和无害的模样，仿佛刚才那个谈笑间便能决定生死的存在，只是众人的错觉。
“使者大人远道而来，风雪交加，想必早已人困马乏。”他上前一步，对着公孙越，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那姿态，仿佛是在邀请一位相识多年的老友，“关内已备下薄酒，聊为使者大人接风洗尘。不知，可否赏光？”
这句客气的话，此刻听在公孙越耳中，却比任何威胁都更具分量。他知道，这是对方给他的一个台阶。一个让他，也让公孙瓒的脸面，能从这万丈悬崖边，安然退回的台阶。
进，是死路一条。
退，是颜面尽失。
而接受这份邀请，则是……唯一的生路。
公孙越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他深深地，看了一眼韩宇那双含笑的、却又深不见底的眸子，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既如此……便叨扰了。”
他翻身下马，动作因身体的僵硬而显得有些迟缓。他身后的四名亲卫，也如蒙大赦般，连忙下马。那一百名关外的白马义从，在得到公孙越的眼神示意后，虽然依旧保持着阵型，但那股咄咄逼人的气焰，却已然消散得无影无踪。
中军大帐之内，早已燃起了温暖的炭火。没有山珍海味，只有几盘热气腾腾的烤肉，和一坛刚刚从雪地里取出的、入口温醇的米酒。
韩宇亲自为公孙越斟满了一杯酒，微笑道：“北地苦寒，没什么好招待的，只有这自家酿的薄酒，尚能暖身，使者大人莫要嫌弃。”
公孙越端起酒杯，杯中的酒液，清晰地映出了他那张依旧有些苍白的脸。他沉默了片刻，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一股暖流，从喉间直入腹中，驱散了些许寒意，也让他那根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一些。
“韩校尉，”他放下酒杯，声音沙哑地道，“你……很好。”
“使者大人谬赞。”韩宇为他再次斟满，“韩宇不过是北地一求活的乡野村夫罢了。所做一切，无非是为了护得家人周全，让治下百姓，能有一口饱饭吃。”
“一口饱饭？”公孙越自嘲地笑了笑，他指了指帐外，“能造出那等神物的，若还只是‘乡野村夫’，那我公孙瓒麾下数万将士，岂不都成了土鸡瓦狗？”
他知道，再说那些威胁的话，已是自取其辱。他索性放下了姿态，沉声道：“韩校尉，明人不说暗话。图纸之事，我已知你难处。但，我家主公，志在扫平乌桓，靖安北疆。若能得神臂弩之助，必将如虎添翼，此乃利国利民之大事。你，当真不愿助我家主公一臂之力？”
“助，自然是愿的。”韩宇的回答，再次出乎他的意料，“公孙将军乃当世英雄，韩宇素来敬仰。只是，这神臂弩，工序复杂，耗材甚巨，我神兵坊日夜赶工，如今也不过造出这十架成品。实在是，有心无力啊。”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了“真诚”的笑容：“不过，神臂弩虽无法相赠，韩宇这里，倒还有一样小玩意儿。或许，能对我等共同的敌人——乌桓人，造成一些小小的麻烦。”
说罢，他对着一旁的王虎，使了个眼色。
王虎立刻会意，转身出帐。片刻之后，他与另一名护卫，抬着一个沉重的木箱，走了进来。
木箱打开，里面是一套叠放得整整齐齐的、在灯火下闪烁着幽冷水波光泽的……锁子甲！
“此物，名为‘锁子甲’。”韩宇拿起那件由数千个细小铁环扣合而成的甲胄，那甲胄入手柔软，如同一件厚重的衣衫，“它以百炼钢丝打造，重不过二十斤，远轻于寻常铁甲。但其防护之力，尤其是对箭矢与弯刀的劈砍，却远胜寻常甲胄数倍。最重要的是，它透气贴身，即便长途奔袭，也不会对骑士造成太大负担。”
公孙越的目光，瞬间被这件造型奇特的甲胄吸引了。他乃行家，一眼便看出了此物的价值！白马义从，虽是精锐，但为了追求机动性，多着轻甲。在面对乌桓人的箭雨时，伤亡，在所难免。而眼前这件锁子-甲，简直就是为他麾下的精锐骑兵，量身定做的完美装备！
“此甲……你愿赠与我家主公？”公孙越的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
“这五十套锁子甲，便是我韩宇，对我家温府君，以及对公孙将军，这两位共同镇守北疆的英雄，所表达的一点小小敬意。”韩宇微笑道，“还望使者大人，代为转达。就说，北山韩宇，愿与公孙将军，共为北疆屏障，同御外辱！”
一番话，说得是滴水不漏。既给了公孙瓒天大的面子，又不动声色地，再次将温恢抬了出来，将自己，摆在了一个中立的、协调者的位置上。
公孙越，彻底沉默了。
他知道，自己这次出使，虽然没能拿到最想要的神臂弩图纸，但若能带回这五十套前所未见的锁子甲，也足以向主公交代。更重要的是，他亲眼见证了那“惊鸿一箭”的恐怖威力。这个情报，其价值，甚至远超神臂弩本身！
他缓缓地站起身，对着韩宇，郑重地，深深一揖。
“韩校尉高义，越，佩服。此番回去，我必将校尉之言，以及……今日所见，一字不差地，回报主公。”
他顿了顿，眼神复杂地道：“今日之事，是我鲁莽了。还望校尉，海涵。”
“使者大人言重了。”韩宇上前，扶起了他，脸上，是如沐春风的笑容，“你我皆为汉臣，何来冒犯一说？日后，还望常来常往才是。”
一场足以引爆整个北疆的冲突，就在这杯酒之间，被悄然化解。
当公孙越带着那五十套锁子甲，领着他那支来时气势汹汹、去时却沉默肃然的白马义从，消失在风雪之中时，王虎才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俺的娘……可算把这帮瘟神送走了！”他抹了抹额头的冷汗，心有余悸地道，“主公，您刚才那一箭，真是……真是神了！不然，今天这事，还真不好收场！”
韩宇看着远方那道渐渐消失的白色浪潮，脸上的笑容，却缓缓敛去。
“送走？”他摇了摇头，眼神深邃地道，“不，这，才仅仅是个开始。”
他转过身，看向不知何时已来到他身边的崔州平。
“长史，你怎么看？”
崔州平抚着长须，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主公，您今日，一箭惊鸿，慑服骄兵，已是上上之策。既展露了足以自保的雷霆手段，又以锁子甲示好，给了公孙瓒一个台阶。此举，可为我桃源居，争取到至少半年的安稳发展时间。”
“但是，”他话锋一转，“公孙瓒此人，乃当世枭雄，其性如烈火，侵略如火。他今日虽退，但对神臂弩的觊觎之心，绝不会就此断绝。半年之后，待他消化了今日所得之情报，下一次再来时，恐怕，便不会再是这般‘礼貌’了。”
韩宇点了点头，眼中，是与崔州平如出一辙的凝重。
“是啊。半年……”他喃喃自语，目光，投向了北望关中心，那座正在风雪中，拔地而起的聚灵塔雏形，“半年时间，足够我们，将这北山，打造成一个真正的，铜墙铁壁了。”
一场前所未有的危机，被他巧妙化解。但他也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桃源居，已经不可避免地，被卷入了更高级别的、军阀争霸的漩涡之中。
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