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大的银杏叶尚未泛黄,苏和却已感受到了深秋般的肃杀。司法考试这座独木桥,横亘在眼前,只剩下最后十天的冲刺时间。
书房里,各类法学教材、真题汇编、法条解析堆叠如山,几乎要将伏案疾书的苏和淹没。空气里弥漫着咖啡的苦涩和纸张油墨的气息,还有一种无声的紧张,压得人喘不过气。
“不对……又错了!”苏和烦躁地将手中的笔拍在桌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她盯着那道民法题目,解析文字仿佛在眼前扭曲、跳跃,就是进不了脑子。“明明昨天刚看过,怎么又搞混了!”
焦虑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越收越紧。她感到太阳穴突突直跳,一种熟悉的、想要退缩的无力感再次袭来。这场考试,关乎她未来的执业资格。
“怎么了?”梁远清温和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他端着一杯刚热好的牛奶,步履比平日稍显迟缓。为了在这最后十天全力辅导苏和,他特意调整了自己的教学安排,将新学期课程推迟了一周。
苏和抬起头,眼圈有些发红,声音带着挫败感:“梁老师,我好像……什么都记不住了。民法、刑法、诉讼法的知识点全缠在一起,越看越乱。” 她习惯在私下紧张或依赖时,唤他“梁老师”。
梁远清将牛奶放在她手边,拉过一把椅子坐下。他没有立刻去看那道错题,而是静静地看着她,目光沉静如水,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
“和和,”他声音平稳,“最后十天,拼的不是记忆量,是心态和策略。你现在需要的不是往脑子里塞更多东西,而是把已有的知识理顺、激活。”
他拿起那张被苏和拍皱的卷子,扫了一眼,然后轻轻放下。“共同危险行为,核心在于‘共同实施’和‘因果关系不明’。你混淆的,恐怕是和‘无意思联络的数人侵权’的区分点,对吧?”
苏和愣了一下,点点头。梁远清总能一针见血地指出她的症结。
“来,我们不急着做新题。”梁远清身体微微后靠,手不经意地按了按后腰的位置,那里因为久坐,旧伤又开始隐隐作痛。但他面色如常,声音依旧从容,“你把这两个制度的构成要件、法律后果,还有它们最本质的区别,像聊天一样,说给我听听。”
他的方式很独特,不是填鸭式的灌输,而是引导式的梳理。苏和在他的注视下,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心绪,开始磕磕绊绊地复述。
过程中,梁远清偶尔会打断她,问一些看似无关却直指核心的问题:“为什么这里强调‘共同实施’的危险?如果只有一个人扔了石头,但不知道是谁,适用这个吗?”“因果关系推定,是为了保护受害人,那对行为人公平的边界在哪里?”
这些提问,迫使苏和跳出机械的记忆,去理解法条背后的逻辑和价值权衡。渐渐地,她感觉脑子里那团乱麻,似乎被一根清晰的线头牵引着,开始慢慢理顺。
“我好像……明白了。”苏和的眼睛里重新焕发出神采。
梁远清赞许地点点头:“法学是体系化的知识,不要被零散的题目割裂。把握住主干,枝叶自然会清晰。”
然而,复习的压力并非一次疏导就能化解。随着考试日期临近,苏和的情绪像坐过山车。
一天晚上,她做着刑法模拟题,遇到一道涉及多种学说争议的复杂案例,再次卡壳。压抑了好几天的情绪终于爆发,她猛地合上书本,声音带着哭腔:“我不行了……真的不行了。那么多观点展示,根本背不完!考场上我肯定会懵的!”
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掉,那是长期高度紧张后的一次决堤。
梁远清放下手中正在批阅的文献,走到她身边。他没有说“别哭”或者“你一定可以”之类空洞的安慰,只是默默递过一张纸巾,然后拉过椅子,坐在她旁边,保持着一个令人安心的距离。
“觉得难,是正常的。”他缓缓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低沉,“我当年准备职称评定的代表作,连续几个月熬夜,也曾在深夜对着稿子崩溃,觉得自己写的东西一文不值。”
苏和抬起泪眼,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她很难想象,眼前这位总是从容不迫、学养深厚的学者,也曾有过如此脆弱的时刻。
“学术之路,或者说任何值得追求的目标,从来都不轻松。”梁远清继续说道,目光仿佛穿透了时光,“感到压力,怀疑自己,这恰恰说明你在意,你在努力向上攀登。那些觉得轻而易举的人,或许从未真正投入过。”
他拿起那本让苏和崩溃的刑法习题册,随手翻到一页,指着一道复杂的案例分析:“你看,这道题涉及三阶层的判断和多种学说的应用,确实复杂。但我们换个角度,不要把它看成是背诵任务。你试着把自己想象成法官,手头就只有这个案子,你需要运用你所知道的所有理论工具,去抽丝剥茧,做出最公允的判断。这不是考试,这是一次思维的实践。”
他的话语,像一把钥匙,打开了苏和另一种看待问题的视角。她抽噎着,但情绪渐渐平复下来。
“来,”梁远清忍着腰间越来越明显的酸胀感,坚持拿起笔,“我们一起来当这个法官。告诉我,你的第一个审查步骤是什么?”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梁远清为苏和制定了精确到小时的冲刺计划。上午,集中梳理实体法的核心框架和易混点;下午,限时训练程序法案例,强化时间把控;晚上,则专门攻克她最薄弱的部分。
书房的灯光常常亮到深夜。梁远清就坐在苏和旁边,她做题,他要么安静地看书,要么在她遇到难题时及时点拨。他的辅导精准而高效,往往几句话就能解开苏和苦思许久的疙瘩。
但苏和没有注意到,在她埋头疾书的时候,梁远清会不时地用手肘顶住桌面,支撑一下身体,或者趁她去倒水的间隙,迅速站起来活动一下僵硬的腰肢,眉头因忍痛而微微蹙起。
有一次,苏和攻克了一道非常复杂的行政法题目,兴奋地转头想和梁远清分享,却正好捕捉到他快速将手从后腰移开,以及脸上那一闪而过的痛楚。
她的心猛地一沉,所有的兴奋瞬间化为担忧和愧疚。“老公!你的腰……”她急忙起身,“快去休息!别再陪我了,我自己能行!”
梁远清摆摆手,重新坐直身体,脸上甚至努力挤出一丝轻松的笑容:“老毛病了,不碍事。看着你把知识点一个个攻克,比我吃任何止痛药都管用。”他顿了顿,看着苏和,眼神里是纯粹的鼓励和信任,“和和,你现在状态正好,思路清晰,反应也快。最后几天,我们一鼓作气。”
苏和鼻子一酸,知道再劝也无用。他决定的事情,尤其是关乎她学业的事情,总是这样固执。她只能更专注地投入复习,用进步和理解,来回报他这份带着疼痛的守护。
考前最后一天晚上,梁远清没有安排任何新的学习内容。
“今天,我们不做题,不看书。”他对苏和说,“我们出去走走。”
他带着苏和,沿着小区石头路慢慢散步。月光洒在湖面上,湖面波光粼粼。
“法学知识,你已经掌握得足够好了。”梁远清的声音和缓如这秋日的风,“现在,你需要的是相信你自己。相信你过去一年付出的汗水,相信你这些天梳理清晰的体系,更要相信你内心深处对公平正义的理解和追求。”
他停下脚步,看着苏和,目光深邃而充满力量:“记住,你不是去接受审判的,你是去运用你所学的知识,参与构建秩序、解决纷争的。保持冷静,调动你的知识库,像我们这些天练习的那样,一步步分析,严谨表达。你可以的。”
他的话语,如同定海神针,将苏和心中最后一丝慌乱也抚平了。
临睡前,苏和检查完准考证和文具,回到客厅,发现梁远清还坐在沙发上。
“早点休息,明天我送你去考场。”他微笑着,将一个准备好的透明文件袋递给她,里面除了必备物品,还多了一小盒薄荷糖和几张创可贴,“以防万一。”
苏和接过文件袋,感觉手里沉甸甸的,装着的不仅是考试用具,更是梁远清无言的关怀、智慧的引领和那份忍着疼痛的、最深切的期待。
“老公,谢谢你。”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这一句。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感激和坚定。
梁远清拍拍她的肩膀,一如往常般温和:“去吧,好好睡一觉。明天,只是你展示才华的开始。”
窗外,月色如水。苏和知道,她不是一个人在战斗。她的身后,始终站着那位清瘦却无比坚韧的引路人,他用他的方式,为她拨开迷雾,铺就前行的路。带着这份沉甸甸的力量,她走向了自己的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