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夜晚,窗外飘着细密的雨丝,敲打着玻璃,发出沙沙的声响。苏和窝在客厅的沙发里,电视屏幕上正播放着狗血的都市情感剧。她怀里抱着柔软的抱枕,眼睛红肿,茶几上散落着几张被泪水浸湿的纸巾。
自从上次纪委约谈后,梁远清就像变了个人。那个平日里温润儒雅、谈笑风生的学者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沉默寡言、眉头紧锁的男人。苏和知道,对于把学术清誉看得比生命还重的丈夫来说,那次例行公事般的谈话,不啻于一场人格上的羞辱。即便最后的结果还了他清白,但那审视的目光、公式化的问询,依然在他心上刻下了难以愈合的伤痕。
这些日子,他连晚上的亲密都显得心不在焉,常常在她耳边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那叹息沉重得让苏和的心也跟着往下坠。她试图开解,他却总是摆摆手,说“没事”,然后将自己更深地埋进书房那堆古籍里。
今晚,他去参加以前带过的一个年轻老师孩子的百日宴。苏和本以为换个环境能让他散散心,此刻看着电视里生离死别的剧情,联想到丈夫近日的消沉,眼泪更是止不住地流。
九点多,门锁传来转动的声音。苏和慌忙用袖子擦了擦脸,吸了吸鼻子。梁远清拎着公文包走了进来,身上带着淡淡的酒气和屋外的寒凉。
他看了一眼窝在沙发里、眼圈通红、还在轻微抽噎的苏和,眼神只是淡淡扫过,没有任何停留,更没有像往常那样走过来温声询问她怎么了,或是调侃一句“小哭包”。他只是极其平淡地说了句“还没睡”,便径直越过客厅,走向书房,随后,“啪”的一声,房门被不轻不重地关上,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和刺耳。
苏和愣住了,电视剧里的对白变得模糊不清。一种强烈的不安感攫住了她。他不是腰疼腿疼时那种隐忍的沉默,而是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疏离和……冰冷。
书房内,梁远清没有开大灯,只拧亮了书桌上那盏昏黄的旧台灯。他将自己沉进宽大的皮质座椅里,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又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窗外淅沥的雨声敲打着他混乱的思绪。宴席上,那些或真诚或客套的寒暄,那些关于学术、关于项目的讨论,都像一根根细针,刺着他敏感的神经。他总觉得别人看他的眼神带着探究,甚至……怜悯?尤其当一位心直口快的同行拍着他的肩膀说“老梁,放宽心,清者自清”时,他几乎要控制不住脸上的肌肉。清者自清?可为什么需要“自清”?那场谈话本身,就像在他洁白无瑕的学术袍子上,溅上了一个无形的污点。
他烦躁地摸索着口袋,掏出了宴席上发的喜烟——一包他平时根本不会碰的香烟。笨拙地抽出一支,点燃。辛辣的烟雾猛然涌入喉咙,他被呛得轻咳了一声,却固执地又狠狠吸了一口,仿佛要通过这种刺激来麻痹自己,或者说,惩罚自己。烟雾缭绕中,他的面容显得格外憔悴和苍老。他盯着指间明明灭灭的火星,思绪飘得更远:是啊,老了,不中用了。精力不如从前,学术上似乎也遇到了瓶颈,如今更是惹上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麻烦……和和还那么年轻,像清晨带着露珠的花苞,而自己呢?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鬓角日益明显的白发,挺了挺有些酸胀的腰背,一种深沉的、关于岁月和价值的无力感,如同窗外的夜色,将他密密实实地包裹。
一支烟很快燃尽,他又迫不及待地点燃了第二支。这次抽得太急太猛,浓烈的烟雾直冲肺管,引发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烈咳嗽。他弯下腰,咳得满脸通红,青筋暴露,眼泪都逼了出来,那架势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听起来下一秒就要窒息。
门外的苏和听得心惊肉跳,那咳嗽声太不正常了!她再也坐不住,冲到书房门口,急切地敲着门:“远清?老公?你怎么了?开开门!”
里面只有持续不断的、令人揪心的咳嗽声作为回应。
苏和不再犹豫,猛地推开了房门。一股浓重刺鼻的烟味扑面而来,呛得她也忍不住咳嗽起来。她一眼就看到瘫坐在椅子里、咳得浑身颤抖的梁远清,以及书桌上那个陌生的烟盒和烟灰缸里的烟头。
心猛地一疼,她顾不上多想,急忙走到窗边,“哗啦”一声推开窗户,让清冷潮湿的空气涌进来,又迅速按开了空气净化器的最大档位。她下意识地用手在鼻尖扇了扇,试图驱散那令人不适的烟味。
就是这个细微的动作,深深刺痛了梁远清敏感脆弱的神经。
他好不容易止住咳嗽,抬起泛红的眼睛,看着站在窗边捂着口鼻的苏和,眼神里充满了受伤和一种近乎自暴自弃的嘲讽,声音沙哑而冰冷地冒出一句:
“连你也嫌弃我了!”
苏和愕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放下手,走到他面前,此时烟味已散去大半,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老公,你怎么了?你到底在说什么?”
“你是不是也觉得我老了?是不是也觉得我没用了?”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眼神执拗地盯着她,像是在寻求一个答案,又像是在确认最坏的猜测。
苏和更加困惑,心头火起,却强压着:“老公,你什么意思?你把话说清楚,我什么时候说过嫌弃你了?”
“你开窗,开净化器,嫌弃我的烟味!”他几乎是低吼出来,像个委屈的孩子在控诉,“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他固执地抓住这个细节,无限放大,仿佛这就是她“变心”的证据。
“梁远清!”苏和的火气也上来了,声音不自觉地拔高,“你在搞什么?!你简直就是无理取闹!你更年期了吧!” 气头上的话脱口而出。
这句话像一把利剑,精准地刺中了他内心最隐秘的恐惧。
“看吧!你还是觉得我老了!”他的情绪瞬间决堤,声音带着绝望的哭腔,“连更年期都出来了!你才二十多岁,正值青春年华……我呢?我已经是四十多的老头了,背也有点驼了,头发也白了,腿脚也不利索了,还是个被纪委‘关照’过的人……我……”
他的话戛然而止,因为苏和清晰地看到,两行泪水就那样毫无征兆地从他通红的眼眶里滑落,沿着他略显松弛的脸颊,直直地淌了下来。
苏和满腔的怒火瞬间被这泪水浇灭,转化为密密麻麻的心疼。她忽然全明白了。这不是无理取闹,这是积压了太久的压力、委屈、自我怀疑和年龄焦虑,在酒精和糟糕情绪的催化下,找到了一个荒谬的出口,彻底爆发了。
她赶紧上前,俯下身,用力抱住这个此刻脆弱得像个迷路孩子的男人,声音变得无比轻柔,带着哄慰:“乖,不说了,不说了……和和在呢,和和永远在。什么委屈,哭出来就好了,我在这儿呢……”
梁远清的身体先是僵硬了一下,随即,那强撑了许久的壁垒彻底崩塌。他猛地回抱住苏和,将脸深深埋在她的颈窝里,竟然真的像个孩子一样,呜咽出声,肩膀剧烈地抖动着。那哭声里,饱含了这些日子以来所有的隐忍、屈辱、不安和对岁月流逝的无力感。
苏和的心揪紧了,她不再说话,只是更紧地拥抱着他,一只手轻轻地、一遍遍地抚摸着他微微佝偻的背脊,感受着他滚烫的泪水浸湿她的衣领。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只剩下净化器轻微的嗡鸣。书房里,昏黄的灯光下,一对相拥的剪影久久未动。许久许久,怀中的啜泣声才渐渐平息,变成偶尔的抽噎,最终归于沉默。苏和知道,这场突如其来的风暴暂时过去了,但他心上的阴霾,还需要更多的时间和耐心去驱散。她轻轻地,继续抚摸着他的背,像在安抚一个受惊的灵魂。
看着怀中终于平静下来、却仍像迷路孩童般依赖地靠着自己的梁远清,苏和的心柔软得一塌糊涂,同时也涌上一股坚定的力量。她不能再让他独自沉浸在这种自我否定和抑郁的情绪里了。那个平日里为她遮风挡雨的男人,此刻露出了内里最柔软也最脆弱的部分,她必须接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