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吒那句“假惺惺”的嘀咕,声音不大,却像一根无形的针,精准地刺破了敖丙精心维持的伪装。
敖丙的身子猛地一僵,额角瞬间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后背的衣衫几乎在刹那间被浸透。
他能感觉到,那道坐在主位上的目光,虽然平静,却仿佛蕴含着洞穿万古的力量,将他从里到外,看了个通通透透。
所有的说辞,所有的伪装,在这道目光面前,都显得那么可笑,那么苍白无力。
大殿之内,陷入了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
秦风没有说话,只是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漂浮的茶叶,又慢悠悠地呷了一口。
他越是如此云淡风轻,敖丙心中的压力就越大。
那感觉,就像是一片无垠的星空,在冷漠地注视着一只拼命挣扎的蝼蚁。
你的一切心思,一切算计,在对方眼中,都不过是一场不值一提的闹剧。
敖丙捧着玉盒的手,开始微微颤抖。
这件汇聚了四海精华的宝物,此刻在他手中,却重如山岳,烫得他恨不得立刻扔掉。
父王一夜白头,族中长老愁云惨淡,整个龙族那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的未来……
一幕幕画面,在他脑海中飞速闪过。
他忽然明白了。
面对这样一位连圣人都不放在眼里的存在,任何的机心与试探,都是在自取其辱。
唯一的生路,或许就在于绝对的坦诚。
想到这里,敖丙心中那根紧绷到极致的弦,反而“啪”的一声,断了。
他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那口气息中,仿佛带走了他身为龙族太子所有的骄傲。
敖丙缓缓将手中的玉盒,恭敬地放在了地上,然后退后一步,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袍。
当他再次抬起头时,脸上那谦卑的笑容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悲凉与沉重。
“前辈慧眼如炬,晚辈……不敢再有任何欺瞒。”
敖丙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每一个字,都仿佛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秦风放下了茶杯,眼皮都未曾抬一下,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仿佛在说:我等着。
这一个字,彻底击溃了敖丙最后的心理防线。
他不再犹豫,将一切都豁了出去。
“前辈可知,我龙族如今虽为名义上的四海之主,实则……不过是天道囚禁的苦囚罢了!”
这句话,如同一块巨石砸入平静的湖面,让站在一旁的石矶和哪吒,都是心头一震。
哪吒撇了撇嘴,刚想出言讥讽,却被敖丙接下来的话,堵住了嘴。
敖丙的眼中,流淌着化不开的悲哀,那是一种沉淀了无数元会的,属于整个族群的绝望。
“自龙汉大劫之后,我龙族战败,便背负了梳理天地水脉的巨大业力。这听起来是功德,实则是天道降下的无尽枷锁!”
“我们被死死地锁在了四海之内,终日劳碌,以自身法力维持水脉运转,调和阴阳。这业力如同跗骨之蛆,无时无刻不在吞噬着我族的气运,禁锢着我族的道行!”
说到此处,敖丙的拳头,死死地攥紧,指甲深深嵌入了掌心。
“我父王,乃是祖龙嫡子,跟脚何等高贵?可自上古至今,无数元会过去,依旧被死死困于大罗金仙之境,寸步难行!”
“我龙族但凡有天资卓越之辈,想要突破境界,便会引来天道业力的疯狂反噬,轻则道基尽毁,重则当场身陨道消!”
“我们,就像是一群被判了无期徒刑的囚犯,日复一日地做着苦工,却永远看不到半点希望!”
敖丙的声音,从最初的悲凉,渐渐变得激动,那是一种被压抑了太久,骤然爆发出来的怨与痛。
站在秦风身后的哪吒,脸上的不屑与敌意,不知不觉间已经悄然褪去。
他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
枷锁?
业力?
囚犯?
这些词,让他想起了自己。
想起了自己一出世,就被定下的“应劫之人”的命运,想起了师尊口中,那个被抽筋扒皮,魂上封神榜的悲惨结局。
原来,这不可一世的龙族,也和自己一样,是活在命运枷锁下的可怜虫?
这个念头一出,哪吒心中对敖丙的那股敌意,莫名就淡了几分。
而一旁的石矶,更是心有戚戚。
她身为截教门人,对天道运转,因果业力之事,比哪吒了解得更深。
她能感受到,敖丙所言非虚,那股缠绕在龙族血脉深处的沉重业力,几乎已经化为实质,浓郁得让人心惊。
她看向秦风的目光,不由得又多了几分依赖与庆幸。
若非遇到了这个男人,自己恐怕也早已在那天道大势的碾压下,化为齑粉了。
敖丙没有注意到旁人的反应,他已经完全沉浸在了族群的悲愤之中。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无尽的屈辱与怒火。
“若仅仅是偿还业力,我龙族数个元会都忍了!可那天庭……那天庭简直欺人太甚!”
“他们见我龙族势弱,便将我族视作可以随意驱使的奴仆!四海之地的奇珍异宝,他们予取予求,稍有迟缓,便搬出天条大义,肆意问罪!”
“我龙族的儿郎,不知有多少,被那些天神抓去,当做代步的坐骑!我龙族的公主,甚至被他们掳走,沦为宴席上的玩物!”
“我东海龙宫,每年都要向天庭进贡三千童男童女,美其名曰‘仙肴’!那都是我龙族的血脉啊!”
“啪!”
一声脆响。
是哪吒腰间的乾坤圈,因为他下意识地用力,而发出了一声轻鸣。
小家伙的眼睛,瞬间红了。
吃人?
当坐骑?
这些字眼,比任何恶毒的咒骂,都更能激起他心中的暴戾之气。
他想起了陈塘关的百姓,想起了那个因为自己而差点被水淹的城池。
原来,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这龙族,竟然也承受着如此的欺压与屈辱。
敖丙的控诉还在继续,声音已经带上了泣音,那是一种血与泪的悲鸣。
“如今,封神大劫将至,天庭更是图穷匕见!他们竟欲借着这次大劫,在四海之内,册封他们自己的‘四海龙神’,彻底夺走我龙族梳理水脉的权柄!”
“到了那时,我龙族连做苦囚的资格都没有了!只能被他们彻底圈养起来,沦为他们随意宰杀,予取予求的牲畜!永世不得翻身!”
“而那些高高在上的圣人呢?”
敖丙猛地抬头,血红的双眼死死盯着大殿的穹顶,仿佛要刺穿那无尽的虚空,发出最绝望的质问。
“在他们眼中,我龙族的生死存亡,又算得了什么?不过是他们棋盘上,为了平衡大劫气运,可以随时牺牲掉的一颗弃子罢了!”
“弃子……”
这两个字,如同两柄重锤,狠狠砸在了石矶和哪吒的心上。
石矶的娇躯,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弃子!
太乙真人打上门来时,师尊通天教主不闻不问,自己不就是那颗被圣人随手放弃的棋子吗?
哪吒的拳头,更是攥得咯咯作响。
灵珠子转世,阐教应劫之人。
说得好听,可到头来,不也是一颗为了完成杀劫,注定要身死上榜的棋子?
这一刻,无论是哪吒还是石矶,都在敖丙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原来,在这场席卷天地的巨大阴谋中,他们都是一样的,身不由己,命如草芥。
整个大殿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说完了。
敖丙将龙族所有的血泪、屈辱、不甘与绝望,都赤裸裸地剖开,呈现在了秦风的面前。
他看着那个自始至终,都面色平静,仿佛在听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故事的青衫青年。
那份平静,此刻在他眼中,不再是冷漠,而是一种超脱于一切之上的,深不可测的伟力。
希望!
唯一的希望!
敖丙的眼中,骤然爆发出无比璀璨的光芒,那是溺水之人,看到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前辈!”
他的声音,因激动而剧烈颤抖。
“晚辈……晚辈亲眼见证前辈硬撼圣人法旨,知晓前辈乃是这洪荒天地间,唯一不受天道束缚,不将圣人放在眼里的无上至尊!”
“我龙族,不想再当囚徒,不想再做奴隶,更不想成为任人宰割的牲畜!”
话音未落。
“噗通!”
一声沉闷的巨响,在大殿中回荡。
敖丙双膝着地,坚硬的青石板,被他膝盖上蕴含的巨力,撞出了两道清晰的裂纹。
他没有动用任何法力去缓冲,这是最纯粹,最原始的叩拜。
他挺直了上半身,血红的双眼,用一种近乎于朝圣般的狂热目光,死死地盯着秦风。
“敖丙此来,斗胆……是代表整个龙族,恳求前辈……”
他的声音哽咽了,却依旧用尽全身的力气,吼出了那句话。
“恳求前辈,能成为我龙族的靠山!”
“带领我族,挣脱这副……压了万古的枷锁!”
说完这句话,他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
高傲的头颅,重重地,重重地垂下。
额头,结结实实地磕在了冰冷的青石地面上,发出一声闷响。
以额触地,长跪不起。
整个青石宫,死寂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