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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快亮的时候,安程从河边站了起来。

他的腿已经坐麻了,身子也冻得发僵。七月的夜风带着河水的湿气,吹在身上竟有些刺骨。他跺了跺脚,活动了下僵硬的四肢,眼睛望向家的方向。

这一夜,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是林峰那张惨白的脸,一会儿是马氏含泪的眼睛,一会儿是小安烧得通红的小脸。这些画面轮番上阵,搅得他心神不宁。

现在天要亮了,该回去了。

安程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街上已经有早起的摊贩开始摆摊,蒸包子的白气在晨雾里袅袅升起,空气里飘着面食的香气。安程闻着这味道,忽然想起马氏做的包子——皮薄馅大,咬一口满嘴流油。她总说外面的包子馅少,舍不得放肉,自己家做的实在。

以后……还能吃到她做的包子吗?

这个念头冒出来,安程的心揪了一下。他加快了脚步,几乎是小跑起来。他想快点回家,想看见马氏,想跟她说“这事儿过去了,咱们再也不提了”,想抱着她,告诉她以后一定好好对她,再也不让她受这种委屈。

巷子口到了。

安程远远看见自己家的门。门还虚掩着,和他离开时一样。他心里一松——林峰应该已经走了。这事儿,总算是结束了。

可走近了,他却觉得有些不对劲。

太静了。

往常这个时候,马氏应该已经起来了,厨房里会有烧水的声音,院子里会有扫地的声音。可这会儿,什么声音都没有。

安程的心跳快了起来。他轻轻推开门。

堂屋里的油灯还亮着,灯油已经快烧干了,火苗微弱地跳动着。地上有一摊水渍,湿漉漉的,泛着可疑的暗红色。安程的目光顺着水渍看过去,看见墙角碎了的茶碗,瓷片散了一地。

他的脑子“嗡”的一声。

“马氏?”他喊了一声,声音在空荡荡的屋子里显得格外突兀。

没有回应。

安程冲进里屋。床上,小安还睡着,小脸已经不红了,呼吸也平稳了许多。可马氏不在。

“马氏!”他又喊了一声,声音开始发抖。

他从里屋退出来,眼睛四处搜寻。堂屋、厨房、后院……都没有马氏的身影。他的目光落在那摊水渍上,心里那个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他蹲下身,用手指蘸了一点水渍,凑到鼻子前闻了闻。

一股淡淡的、铁锈般的腥味。

是血。

安程的手开始抖。他疯了一样在屋里翻找,柜子、床底、柴堆……然后,在里屋的床底下,他看见了。

一双脚。

穿着马氏那双洗得发白的青色布鞋。

安程的呼吸停了。他趴下身,往床底看。

马氏躺在那里,身体蜷缩着,脸朝下。她身上那件藕荷色的短衫,已经被血浸透了,变成了深褐色。血从胸口那个窟窿流出来,在地上凝成了一片黑红。

安程伸手去拉她。她的身体已经僵了,冰凉冰凉的。他把她从床底拖出来,抱在怀里,看见她胸口那个刀口,看见她空荡荡的脖颈——

头不见了。

马氏的头不见了。

安程呆呆地看着怀里的尸体,脑子一片空白。他好像听见了什么声音,好像是自己的心跳,又好像是别的什么。他想喊,可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声音。

怀里的身体很轻,轻得像一片叶子。马氏生前就不胖,这几个月照顾小安,更是瘦了一圈。可安程抱着她,却觉得重得喘不过气。

他的眼睛往下看,看见马氏的手。那双曾经灵巧地纳鞋底、缝衣裳、染指甲的手,这会儿僵硬地蜷着,指甲缝里全是黑红的血垢。

安程的视线开始模糊。他眨了眨眼,眼泪就掉下来了,砸在马氏的衣服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马氏……”他终于能发出声音了,嘶哑得像破风箱,“马氏……你看看我……你看看我啊……”

尸体当然不会看他。

安程抱着妻子,坐在血泊里,坐了不知道多久。直到小安在里屋哭了起来,他才猛地回过神。

他轻轻放下马氏,站起身,踉踉跄跄地走到里屋。小安已经醒了,正坐在床上哭,看见他,伸着小手要抱。

安程抱起儿子,紧紧地搂在怀里。小安的身体很暖,软软的,带着孩子的奶香味。他把脸埋在儿子的肩膀上,眼泪又涌了出来。

“爹……”小安奶声奶气地喊,“娘呢?”

安程的身子僵住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娘……”他张了张嘴,声音哽住了,“娘……出门了。”

“什么时候回来?”小安仰起小脸看他。

安程看着儿子清澈的眼睛,心像是被撕成了两半。他该怎么告诉他,娘回不来了?娘的头都不见了,连个全尸都没有?

他不敢想。

“很快……”安程听见自己说,“很快……”

他把小安放回床上,给他盖好被子:“你躺着,爹去给你买包子。”

“要吃娘做的。”小安撅着嘴。

安程的眼泪又要掉下来了。他强忍着,摸了摸儿子的头:“好,等娘回来给你做。”

说完,他转身出了里屋。他不敢再回头看儿子,怕自己控制不住。

堂屋里,马氏的尸体还躺在地上。安程走过去,跪在她身边,伸手摸了摸她的脸——不,已经没有脸了,只有冰冷的、断开的脖颈。

他的手指碰到那个断口,粗糙的、不整齐的,像是被人用刀硬生生割开的。

谁干的?

安程的脑子里跳出一个人。

林峰。

是林峰。他昨天晚上来了,马氏不肯,他就杀了她。为了泄愤,还割下了她的头。

一定是这样。

怒火从心底烧起来,烧得安程眼睛都红了。他想起林峰那张病恹恹的脸,想起他说的“就一晚上”,想起他给的五两银子。

五两银子。一条命。

安程猛地站起身,冲进里屋,从床底下翻出那个钱袋。五两银子还在里面,沉甸甸的,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手心生疼。

他抓起钱袋,冲出家门。

巷子里已经有人开始活动了。卖豆腐的老王挑着担子经过,看见安程满脸是泪、衣衫不整的样子,吓了一跳:“安掌柜,你这是……”

安程没理他,径直冲到林记布庄门口,抡起拳头砸门。

“林峰!你给老子滚出来!”

门很快开了。林峰站在门里,脸色比昨天更苍白了,眼睛里却有一种病态的亢奋。他看见安程,愣了一下:“安哥?你怎么……”

话没说完,安程已经一拳挥了过去。

这一拳结结实实地打在林峰脸上。林峰踉跄着后退几步,撞在柜台上,布匹哗啦啦掉了一地。

“你疯了你!”林峰捂着流血的鼻子,又惊又怒。

“我疯了?”安程冲上去揪住他的衣领,眼睛红得像要滴血,“我老婆死了!头都被人割了!是不是你干的?是不是你!”

林峰愣住了:“马氏……死了?”

“你还装!”安程把钱袋砸在他脸上,“你的银子!你的五两银子!买了我老婆的命!”

银子砸在地上,“哐当”一声。林峰低头看看银子,又抬头看看安程,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我……我没去。”

“你说什么?”安程的手松了些。

“我没去。”林峰的声音开始发抖,“昨晚……昨晚我病得厉害,吃了药就睡过去了,一觉睡到天亮。我……我根本没去你家。”

安程盯着他,想从他的眼睛里看出撒谎的痕迹。可林峰的眼睛里只有惊恐和茫然,不像是在说谎。

“不可能……”安程松开了手,往后退了两步,“你说谎……你肯定去了……”

“我真没去!”林峰急得直跺脚,“安哥,我再混账,也不可能杀人啊!我连鸡都不敢杀,我怎么可能杀马氏?”

安程的脑子乱了。如果林峰没去,那是谁杀了马氏?谁割了她的头?为什么?

他想起早上看见的那摊水渍,想起碎了的茶碗,想起马氏胸口那个刀口……

“安哥,”林峰小心翼翼地问,“马氏……真的死了?”

安程点了点头,眼泪又掉下来了:“死了……头都没了……”

林峰的脸色白得像纸。他扶着柜台,慢慢滑坐在地上,嘴里喃喃道:“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安程看着他这副样子,心里的怒火渐渐变成了另一种东西——一种冰冷的、绝望的东西。如果林峰没去,那他昨晚让马氏等的是谁?那个虚掩的门,等来了谁?

他想起了巷子里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想起了对门那个轻佻的冯烨,想起了所有可能对马氏有非分之想的人。

可不管是谁,是他安程给那人开了门。

是他,亲手把妻子送进了鬼门关。

这个念头像一把锤子,狠狠地砸在他心上。他弯下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眼泪和鼻涕糊了一脸。

“安哥……”林峰想扶他。

“滚!”安程推开他,眼睛赤红,“要不是你,要不是你那荒唐的要求,马氏怎么会死?是你害死了她!”

林峰张了张嘴,想辩解,可看见安程那副要吃人的样子,又把话咽了回去。他低着头,肩膀开始发抖,不知道是怕还是悔。

安程捡起地上的钱袋,转身往外走。

“安哥,你去哪儿?”林峰在后面喊。

安程没有回答。他走出布庄,走在清晨的街道上。太阳已经升起来了,金色的阳光洒在青石板路上,暖洋洋的。可安程只觉得冷,从骨头缝里往外冒的冷。

他走得很慢,一步一步,像是脚下有千斤重。路过的人都用奇怪的眼神看他——这个男人满脸泪痕,衣衫不整,手里攥着个钱袋,眼神空洞得像丢了魂。

安程没看见那些眼神。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去衙门。

他要报官。

不管凶手是谁,他都要把他揪出来,千刀万剐。

还有马氏的头。得找到她的头,让她入土为安。没有头,怎么投胎?怎么转世?

想到马氏死后连个全尸都没有,安程的心又痛了起来。他加快了脚步,几乎是跑着往衙门的方向去。

到了衙门口,他看见那面大鼓,想都没想,抓起鼓槌就砸。

“咚!咚!咚!”

鼓声在清晨的空气里传得很远,惊起了屋檐上的几只麻雀。很快,衙役跑了出来,看见安程这副样子,皱了皱眉:“敲什么敲?什么事?”

“我要报案。”安程的声音嘶哑,“我老婆……被人杀了。”

衙役愣了一下,上下打量他:“你说什么?”

“我老婆马氏,”安程一字一句地说,“昨天晚上在家被人杀了,头……头被割了。”

衙役的脸色变了。他转身跑进去通报。过了一会儿,一个穿着官服的中年男人走了出来,正是广元府提刑官宋慈。

宋慈四十出头,面容清瘦,眼神锐利。他看了一眼安程,眉头微皱:“你是苦主?”

安程跪下了:“大人,小人安程,家住城南柳树巷。我老婆马氏昨夜在家中遇害,求大人做主!”

宋慈示意他起来:“慢慢说,怎么回事?”

安程把昨晚的事说了一遍——从林峰提要求,到他答应,到他出门,到他早上回家发现尸体。说到马氏头被割了的时候,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宋慈听完,沉默了很久。他看着安程,眼神复杂:“你说,你收了林峰五两银子,让你妻子陪他一夜?”

安程的脸涨红了,羞愧得抬不起头:“是……小人糊涂……”

“然后你昨晚出门,留你妻子一人在家等林峰?”

“是……”

“可林峰说他没去?”

“他说他没去,可谁知道他说的是不是真话!”安程激动起来,“大人,一定是他!一定是他去了,马氏不肯,他就杀了她!”

宋慈没有立刻下结论。他叫来两个衙役:“去柳树巷安家,把尸体带回衙门验看。再去林记布庄,把林峰带来问话。”

衙役领命去了。

宋慈看着还跪在地上的安程,叹了口气:“你先起来吧。案子本官会查清楚。”

安程站起身,却还是低着头。他不敢看宋慈的眼睛,怕在那双眼睛里看见鄙夷和嘲讽——一个收了钱让妻子陪人的丈夫,还有什么脸面站在这儿喊冤?

可他必须喊。为了马氏,为了那个连头都找不到的妻子。

他要找到凶手。

他要找到马氏的头。

哪怕为此赔上自己这条命,也在所不惜。

衙门外的阳光越来越亮,照在安程身上,却照不进他心里那片冰冷的黑暗。

他知道,从今天起,他再也不是从前那个安程了。

那个老实本分、守着鞋铺和妻儿过日子的安程,已经随着马氏的死,一起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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