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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二十一,子时。

白马寺的禅房里,油灯如豆。宋安的高烧终于退了些,呼吸不再那么急促,但依旧昏迷不醒。慧明大师刚给他换过药,摇头叹息:“内热未清,外伤化脓,若再不用对症的猛药,只怕撑不过三天。”

方媛守在床边,用湿布擦拭宋安滚烫的额头。过山坐在墙角闭目养神,但手一直按在剑柄上。王光还没回来——从傍晚出去,已经三个时辰了。

宋慈坐在窗边,借着微弱的月光,翻看那本已经晾干的《癸字部·川陕·庚辰年行动录》。纸页皱皱巴巴,有些字迹已经模糊,但内容依旧触目惊心。

一页一页,一条一条,记录着暗查司这些年的“行动”:杀人、放火、构陷、灭口……每一个名字后面,都是一条人命,一个破碎的家庭。

翻到最后一页,宋慈的手停住了。

这一页是空白的,只在右下角有一行小字:

“此册所录,不过万一。真相之重,非纸墨能承。”

他忽然想起李通判说过的一句话:“宋年兄,有些事,知道了不如不知道。知道了,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他现在知道了。

可还能回头吗?

窗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宋慈立刻合上册子,手按剑柄。过山也睁开眼睛,剑已出鞘半寸。

“是我。”王光的声音。

门被推开,王光闪身进来,肩上扛着一个麻袋。他脸色发白,嘴唇发紫,显然是一路狂奔回来的。

“怎么样?”宋慈问。

“药抓到了,”王光放下麻袋,从里面取出几个纸包,“李大夫的徒弟给的,说是专治外伤感染和内热。还给了这个——”他掏出一小瓶药酒,“说是吊命用的,危急时刻可以灌一口。”

方媛立刻接过药,去隔壁煎药。慧明大师也跟去帮忙。

王光这才喘了口气,低声道:“城里戒严了,所有城门都有禁军把守,进出要查腰牌。我在城门口看见了告示——通缉我们五个人,还有徐承旨。”

“徐真已经死了。”宋慈道。

“我知道,但告示上还写着他。”王光顿了顿,“还有件事……张大人没死。”

所有人都愣住了。

“什么?”过山猛地站起,“可你不是说……”

“我亲眼看见他中箭倒下,”王光声音苦涩,“但今天在城里,我听见两个禁军军官说话,说‘张毅那老狐狸,装死装得挺像,要不是司首英明,差点让他蒙混过去’。”

宋慈心头一沉:“他们抓到张毅了?”

“不,是张毅……投敌了。”王光从怀中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这是我在茶馆里捡到的,有人偷偷传阅的。”

宋慈接过纸,展开。是一份告示的抄本,落款是“广元知府张毅”,内容大致是:承认自己与金国细作过山勾结,私藏证据,图谋不轨。现已悔悟,愿戴罪立功,协助朝廷清查叛逆云云。

下面还有张毅的签名和官印。

“假的。”宋慈斩钉截铁,“张毅的字我认得,这不是他的笔迹。”

“可官印是真的。”王光道,“而且……城里已经传开了,说张毅为了活命,把我们都卖了。连我们藏身白马寺的消息,都可能是他透露的。”

过山脸色一变:“那我们得马上走!”

“等等。”宋慈抬手,“如果张毅真的投敌了,禁军早就把这里围了,不会等到现在。这份告示,是有人故意放的,目的就是让我们自乱阵脚。”

“谁?”

“司首。”宋慈缓缓道,“他知道我们手里有证据,硬抓抓不到,就用这种手段逼我们出来。一旦我们离开白马寺,暴露行踪,他就好下手了。”

王光皱眉:“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等。”宋慈还是那个字,“等宋安醒,等时机。”

他看向过山:“过山兄弟,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

“您问。”

“你是金国细作,为什么愿意帮我们?”

禅房里安静下来。油灯的火苗跳动,映着过山复杂的脸。

他沉默了很久,才缓缓开口:“宋提刑,您知道‘细作’这两个字意味着什么吗?”

不等宋慈回答,他自顾自说下去:“意味着你不是人,是工具。是金国用来刺探情报的工具,也是暗查司用来处理脏事的工具。两边都不把你当人看,用得着的时候用你,用不着了……就清理掉。”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外面漆黑的夜色。

“我十五岁被选为细作,送到大宋。那年我娘刚死,爹是个赌鬼,欠了一屁股债。金国的官爷说,只要我去,就给我爹还债,还给我妹妹找个好人家嫁了。我答应了。”

“来了大宋,先在暗查司受训。教官教我们怎么杀人,怎么放火,怎么伪造身份,怎么取得信任。三年后,我被派回金国,成为双面细作——名义上是金国安插在大宋的钉子,实际上是暗查司安插在金国的钉子。”

他苦笑:“很讽刺吧?我这样一个两边不是人的人,居然活了十五年。”

“为什么能活这么久?”宋慈问。

“因为我够狠,也够聪明。”过山回头,“我帮暗查司刺探金国军情,也帮他们处理那些见不得光的事。火器走私的账是我做的,私盐的路线是我规划的,杀人的指令……很多也是我经手的。”

方媛端着药碗进来,听到这话,手一抖,药差点洒了。

过山看着她,眼神温柔下来:“直到我遇见她。”

“方媛是七年前进暗查司的,那时她才十九岁,因为家里穷,被卖到暗查司当细作。我第一眼看见她,就知道她和我不一样——她眼里还有光,还有人性。”

“我教她本事,也教她怎么在暗查司活下去。她学得很快,三年就成了燕字第九号。但我们都知道,这条路走到头,只有死。”

“所以我们想逃。”过山声音低沉,“三年前,我们开始计划。我偷偷收集暗查司的罪证,她暗中联络那些还有良心的同僚。我们想等攒够了证据,就一起远走高飞。”

“可为什么是现在?”宋慈问,“为什么选择这个时候?”

“因为等不了了。”过山苦笑,“徐承旨开始清理旧人,下一个就是我。而且……金国那边也怀疑我了。半年前,我的上线‘意外’身亡,我知道,那是金国在警告我。”

他走到宋安床边,看着昏迷的年轻人:“黑松林押解,其实是我安排的。我故意让金国那边知道我的行程,想借他们的手制造混乱,趁机脱身。但我没想到,徐承旨会亲自带人来灭口,也没想到……会死那么多人。”

宋慈明白了。

这就是为什么黑松林袭击那么蹊跷——既是灭口,也是逃亡计划的一部分。过山想在那天假死脱身,但徐真打乱了他的计划。

“那些逃走的囚犯呢?”宋慈问,“李通判的外甥陈平,也是你安排的?”

“陈平是意外。”过山摇头,“我确实在囚犯里安插了几个自己人,但陈平不是。他是真的被冤枉的,我调查过,他爹得罪了当地知县,被安了个盗窃官银的罪名。我想救他,就把他安排进了押解队伍,想在途中放他走。”

“所以黑松林那晚,你砸开了他们的枷锁?”

“是。”过山点头,“但我没想到,黑衣人连他们也要杀。我拼命想救,可自顾不暇……”

他闭上眼睛,脸上满是痛苦。

方媛走过去,握住他的手。

宋慈看着这对在黑暗中挣扎了七年的男女,心中五味杂陈。他们是细作,是杀手,是罪人。但他们也是人,也想活下去,也想有尊严地活。

“过山,”他开口,“那份名单,你看过吗?”

过山睁开眼睛:“看过。李通判查到的暗查司内应,一共有二十七人。其中六个已经死了——有的是‘意外’,有的是被清理。剩下的二十一人,现在都在关键位置上。有五个在枢密院,三个在刑部,两个在御史台,还有十一个在地方。”

他顿了顿:“司首的名字,也在上面。”

宋慈一震:“司首也是叛徒?”

“不,”过山摇头,“司首不是叛徒,他就是……那些大人物在暗查司的代表。暗查司这些年做的每一件脏事,都是他点头的。他是连接暗查司和那些大人物的桥梁。”

所以司首要灭口,要不惜一切代价掩盖真相。因为一旦暴露,倒下的不只是他,还有他背后的整个利益网络。

“名单现在在哪儿?”宋慈问。

“在……”过山忽然停住,看向王光。

王光从怀中取出那个黑色木盒:“在这里。”

宋慈接过,打开。里面是厚厚一沓纸,最上面就是名单。他快速浏览了一遍,心越来越沉。

名单上的名字,每一个都如雷贯耳。有当朝二品大员,有手握重兵的节度使,有掌管钱粮的转运使……

这些人如果一起倒下,朝局必乱。

可如果不扳倒他们,这江山社稷,还能好吗?

“宋提刑,”方媛轻声问,“我们现在……还有胜算吗?”

宋慈没有回答。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寒风灌入,吹得油灯剧烈摇曳,几乎熄灭。

外面,夜色如墨,星光暗淡。

远处传来隐约的狼嚎,凄厉而孤独。

“我不知道有没有胜算。”他缓缓道,“但我知道,有些事,就算没有胜算,也得做。”

他回头,看着禅房里的每一个人——过山、方媛、王光、昏迷的宋安,还有刚走进来的慧明大师。

“徐真用命换来了这份名单,张毅用名誉换来了我们的时间,李通判用命换来了真相的开端。”他一字一句,“如果我们现在退缩,他们就白死了。”

“那您说,怎么办?”王光问。

宋慈从怀中取出那本行动录,和名单放在一起。

“把这些证据,分成三份。”他道,“一份由我带着,去京城找杨御史;一份由过山和方媛带着,去江南找镇南王;还有一份……由慧明大师保管,藏在寺里。”

“为什么分三份?”过山不解。

“因为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宋慈道,“司首一定会全力拦截,我们集中在一起,一旦被截住,就全完了。分成三路,他就要分兵三路,我们的机会就大一些。”

“那谁去京城?谁去江南?”

“我去京城。”宋慈道,“我是提刑官,进京面圣合乎规制。过山和方媛去江南,镇南王当年受过李通判的恩,而且手握重兵,司首不敢轻易动他。”

“那我呢?”王光问。

“你留下来,照顾宋安。”宋慈看着他,“等宋安伤好了,你们一起,带着慧明大师保管的那份证据,去找一个人。”

“谁?”

“利州按察使,周正。”宋慈道,“他是我的同年,为人刚正,而且……他手里有兵。如果京城和江南都失败了,他就是最后的希望。”

王光重重点头:“我明白了。”

方媛煎好了药,端给宋安。慧明大师帮忙扶起宋安,一点点把药灌下去。

药很苦,宋安在昏迷中皱眉,但还是咽了下去。

“天亮之前,我们就出发。”宋慈道,“过山,方媛,你们准备好了吗?”

过山和方媛对视一眼,点头。

“王光,宋安就拜托你了。”

“宋提刑放心,”王光抱拳,“只要我有一口气在,就不会让他出事。”

宋慈点头,看向窗外。

天边,启明星已经升起。

黎明快到了。

可黎明之后,是光明,还是更深的黑暗?

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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