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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瘦马风波》

林翠翠腕间那枚乾隆御赐的羊脂玉镯在晨光里流转着柔光,温润如凝脂。上官婉儿捏着银筷夹起一枚翡翠烧麦,目光却凝在那镯子上,心头莫名掠过一丝凉意——这恩宠沉甸甸的,只怕也烫手。雅间窗外,瘦西湖的碧波倒映着岸边的楼阁亭台,画舫如织,笙歌隐隐,好一派繁华风流气象。陈明远慢悠悠吹开茶盏里的浮沫,望着楼下喧嚣的街道,眉头微蹙:“扬州城的水,比这碧螺春可浑多了。”张雨莲把一叠抄录的盐商名录轻轻推到他面前:“浑水才好摸鱼,只是这鱼,怕不止是盐枭。”

正说着,门外传来一阵刻意压低的喧哗。一个身着宝蓝团花锦袍、满面油光的富态男子,身后跟着几个健仆,正殷勤引着一位衣着华贵、气度矜傲的年轻公子往隔壁雅间去。张雨莲眼尖,低声道:“领头的,就是昨日盐引账册里出现最多的那个名字——裕隆盐号的东家,马奎山。他身边那位……”她顿了顿,声音更低,“怕是京里来的贵胄。”

马奎山目光扫过这边,忽地一亮,堆起满脸笑意,撇下那位公子,几步就跨了进来:“哎呀呀!这不是陈公子和几位红颜知己么?昨日小号伙计莽撞冲撞,马某特来赔罪!”他身后的小厮立刻捧上一个红漆托盘,上面是几匹流光溢彩的苏锦。他目光在林翠翠腕间的玉镯上停了一瞬,笑意更深:“一点薄礼,不成敬意。今日恰逢小号在琼花苑设‘品鉴小会’,专为贵客接风洗尘,不知陈公子与几位姑娘能否赏光?”

那“品鉴”二字,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粘腻气息。陈明远心中警铃微作,面上却不动声色:“马老板盛情,却之不恭。”

琼花苑深处,水榭临波。丝竹管弦之声靡靡入耳,空气里弥漫着甜腻的熏香。水榭中央铺着猩红波斯地毯,十几个不过十二三岁的女孩儿垂首静立,穿着薄如蝉翼的轻纱衣裙,身姿纤弱得惊人,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折。她们脸上描画着与年龄极不相称的精致妆容,眼神空洞麻木,如同摆在货架上的精美瓷器。一个管事模样的妇人,穿着暗紫色绸衫,头发梳得油光水滑,手持一柄戒尺,目光锐利地扫视着这群女孩。

“诸位贵客,”马奎山在主位笑吟吟举杯,“此乃我扬州精粹,琼花苑新一茬的‘小琼苞’,今日特请诸位雅鉴!”

话音落,丝竹骤变。一个穿鹅黄纱衣的女孩被推上前,足尖点地,腰肢轻旋,裙裾飞扬间露出纤细的脚踝,上面竟用极细的金链系着一枚小小的金铃。她舞姿极尽柔媚,每一个眼神流转都似带着钩子,却又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稚嫩与僵硬。接着是抚琴的,琴声婉转,指法娴熟,一曲《妆台秋思》弹得哀怨缠绵,弹琴的女孩低垂着头,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还有执笔作画的,笔走龙蛇,顷刻间一幅工笔牡丹跃然纸上,只是握笔的手指骨节微微泛白。

“好!”席间几个富商模样的客人击掌叫好,目光灼灼地在女孩们身上逡巡。

陈明远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现代资讯里关于“扬州瘦马”的冰冷文字,此刻化作了眼前活生生的炼狱图景。这些被当作玩物精心雕琢的女孩,眼神里那深潭般的死寂,比任何哭喊都更刺人心魄。他捏紧了酒杯,骨节发白。

上官婉儿脸色煞白,胃里翻江倒海。她猛地灌下一口冷茶,强压住呕吐的欲望。这哪里是品鉴?分明是活生生的拍卖预演!那些富商眼中赤裸裸的估量与贪婪,让她想起现代新闻里那些被拐卖的少女。她霍然起身,椅子腿在光滑的金砖地上刮出刺耳的声音:“马老板,此等‘雅事’,恕我难以奉陪,告退!”声音清冷,带着压抑不住的怒意。

席间骤然一静。所有目光都投向了她。

“这位姑娘留步,”一个慵懒带笑的声音响起。众人这才注意到那位一直坐在马奎山旁边、被奉为上宾的年轻贵公子。他斜倚在紫檀圈椅中,一身雨过天青色的暗云纹锦袍,衬得面如冠玉,一双桃花眼微微上挑,流转间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风流。他手中把玩着一只小巧玲珑、镶嵌着彩色宝石的西洋单筒望远镜,那镜筒在他修长的手指间灵巧地转动着,折射出冷硬的光。“琼花竞放,本是人间胜景,姑娘何必动怒,拂了主人一番美意?”他正是和珅,目光饶有兴味地落在上官婉儿因愤怒而微微涨红的脸上。

上官婉儿脚步一顿,迎上他那看似含笑实则深不见底的眼眸:“美意?把活生生的女童当作玩物栽培、待价而沽,这是哪门子的美意?这分明是吃人的买卖!她们才多大?人生尚未开始,就被关在这金丝笼里,学这些取悦男人的把戏,等着被你们这样的人挑拣、购买、玩弄!这不是雅事,是罪孽!”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刀,清晰地割开满室浮华奢靡的假象,直指那血淋淋的本质。

水榭中落针可闻。那些女孩的头垂得更低了,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马奎山的笑容僵在脸上,额角渗出细汗。

和珅脸上的笑意淡了些,眼神却更亮。他放下望远镜,指尖在光润的紫檀扶手上轻轻叩击:“姑娘此言,未免偏激。世间万物,皆有价码。这些女孩,若非经此雕琢,或许早已饿毙街头,或沦落为粗鄙村妇。琼花苑予她们衣食,授其才艺,令其脱胎换骨,他日觅得良人,安享富贵,岂非造化?这‘价码’,便是她们通往另一重人生的阶梯。姑娘只道是买卖,焉知不是救赎?”他的语调平缓,带着一种令人心头发冷的逻辑,仿佛在陈述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

“救赎?”上官婉儿几乎要冷笑出声,胸中怒火灼烧,“用锁链锁住她们的童年,用戒尺抽打她们的骨肉,用你们肮脏的标准扭曲她们的天性,把她们变成一件件没有灵魂、供人狎玩的器物!这也配叫救赎?这是把她们从一种地狱,推进另一种更精致、更残酷的地狱!”她猛地指向那些瑟瑟发抖的女孩,“你看她们的眼睛!那里面还有光吗?还有对明天的期盼吗?你告诉我,这跟豢养一只金丝雀,折断它的翅膀听它哀鸣取乐,有什么区别?”

和珅静静看着她,眼神深邃难辨,良久,唇边竟又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带着一丝奇异的欣赏:“姑娘心性高洁,言辞锋利,倒让在下想起一人……可惜,这世间的路,并非都如姑娘所想那般非黑即白。这琼花苑,也不过是照着这扬州城,这天下运转的规矩,开的一扇窗罢了。”他不再看上官婉儿,重新拿起那只精巧的望远镜,仿佛刚才那番激烈的交锋只是席间助兴的小曲。

马奎山如蒙大赦,连忙打圆场:“和大人说得是,说得是!姑娘息怒,息怒!来,继续,继续!下一个……”

上官婉儿看着和珅那副置身事外的模样,一股巨大的无力感攫住了她。她不再言语,转身决然离去,背影挺直,带着一种孤绝的愤怒。陈明远给了张雨莲一个眼神,张雨莲会意,立刻起身跟上。

上官婉儿并未回住处,胸中那口郁气堵得她几乎窒息。她避开仆役,凭着记忆绕到琼花苑后园。这里花木扶疏,景致幽深,几排不起眼的青砖瓦房掩映其中,与前面的奢华格格不入。一股浓重苦涩的药味混杂着某种难以言喻的、类似动物巢穴的腥臊气弥漫在空气里。压抑的、幼兽般的呜咽声和低低的、带着恐惧的诵读声断断续续从紧闭的门窗内飘出。

她屏息靠近一扇虚掩的窗户。里面光线昏暗,十几个更小的女孩,大的不过七八岁,小的甚至只有四五岁,挤在一处大通铺上。她们穿着粗布衣裳,个个面黄肌瘦,脚踝上无一例外都系着细细的铜铃。有的在笨拙地练习走一种极其别扭的、强调腰肢扭动的步态,每走一步,脚踝的铜铃就发出细碎的声音,旁边一个凶悍的婆子厉声呵斥:“挺腰!扭起来!没吃饭吗?再练不好今晚别想吃饭!”有的在死记硬背拗口的诗词,磕磕巴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角落里,一个瘦得像纸片的小女孩抱着膝盖蜷缩着,呆呆地望着唯一透进光线的窄小窗户,眼神空洞得让人心碎。

“脚要小!缠!给我用力缠!”旁边一间房里突然爆出尖利刺耳的吼叫。上官婉儿心猛地一缩,凑近另一扇窗缝。只见一个粗壮的仆妇正死死按住一个看起来只有五六岁、哭得撕心裂肺的小女孩,另一个仆妇正用长长的白布条,发狠地一圈圈缠绕那孩子稚嫩的双脚,用力之猛,仿佛要将那小小的骨头生生勒断。女孩凄厉的哭喊像刀子一样刮着上官婉儿的耳膜:“娘!娘!疼!疼啊——!”

眼前的景象比水榭中的“品鉴”更原始,更血腥,彻底撕开了那层名为“才艺”的遮羞布,露出这“瘦马”产业最野蛮、最黑暗的根。上官婉儿浑身冰凉,血液似乎都凝固了。她终于明白,水榭中那些看似“脱胎换骨”的女孩,是踩着多少这样被摧残、被碾碎的幼小身躯爬上去的!这根本不是什么“通往另一重人生的阶梯”,这是用无数童真和血肉浇筑的、通往地狱的通道!

她强忍着冲进去的冲动,目光如鹰隼般扫视。最里间一扇厚重的木门紧闭,门口竟有两个神情警惕的健壮仆妇把守。那扇门后,藏着什么?

是夜,万籁俱寂。上官婉儿一身利落的深色劲装,如同暗夜里的狸猫,悄无声息地潜回琼花苑后园。白天的路线已刻入脑海。她避开巡夜灯笼的光晕,借着花木山石的阴影,潜行至那扇重门把守的房舍侧后方。窗户同样紧闭,但窗纸年久,有几处细微的破损。她屏住呼吸,凑近一个破孔。

一股浓烈得令人作呕的药味和血腥味混合着陈旧灰尘的气息扑面而来。借着窗外透入的微弱月光,她看清了里面的景象——这竟像一间简陋的“陈列室”!靠墙一排木架,上面摆放的不是古玩珍宝,而是一个个用透明琉璃罩子精心罩起来的……三寸金莲绣鞋!鞋型尖小得畸形,鞋面刺绣繁复精美,如同艺术品。每一双鞋下方,都压着一张泛黄的纸笺,上面用工整的小楷写着名字、年龄,以及令人触目惊心的价码——“‘玉蕊’,年八岁,足长二寸九,缠裹整三年,纹银八百两”;“‘春纤’,年七岁,足长二寸七分,初成,纹银一千二百两”……那些冰冷数字背后,是一个个被生生折断脚骨、在无尽痛苦中哀嚎的幼小生命!

木架对面,则是一个个狭小的铁笼,如同关押珍禽异兽的牢笼。里面蜷缩着几个更小的女孩,她们的双脚都被层层白布紧紧包裹,有的在昏睡,有的发出微弱的、痛苦的呻吟。其中一个笼子里的女孩似乎醒了,茫然地抬起头,一双大得惊人的眼睛透过铁栏,恰好与窗外上官婉儿的目光撞个正着!那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片死水般的麻木和空洞。女孩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像是在喊“娘”。

上官婉儿的心脏被狠狠攥住,几乎无法呼吸。这哪里是什么“品鉴之所”?这分明是制造畸形、贩卖苦难的人间魔窟!白天水榭上那些富商,他们品鉴的所谓“才艺”,其根基就浸泡在这些幼童的血泪之中!

她必须救她出去!哪怕一个也好!她飞快地观察着门锁和守卫的规律,寻找着那一线稍纵即逝的机会。

就在上官婉儿全神贯注于那扇重门时,身后极细微的枯枝断裂声让她瞬间寒毛倒竖!她猛地回头,手腕一翻,藏在袖中的短匕已滑至掌心,刃光在月色下闪过一道冷弧。

阴影里,一个人影缓缓踱出。雨过天青的锦袍在幽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沉静,正是和珅。他脸上已没了白日里那副慵懒的笑意,月光勾勒出他清晰的侧脸轮廓,带着一种深潭般的莫测。他手中,依旧把玩着那只精巧的西洋望远镜。

“上官姑娘,”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寂静,“夜探禁地,胆子不小。”他并未靠近,目光扫过她手中的匕首,又落回她因愤怒和紧张而紧绷的脸上。“看到那些‘小鞋子’了?很精巧,是不是?每一双都价值千金。也意味着,每一双背后,都有一户人家自愿签下的卖身契,心甘情愿把女儿送进来换这银子。琼花苑,做的可是‘合法’的买卖。”他刻意加重了“合法”二字,嘴角噙着一丝冰冷的嘲讽,那是对规则,也是对眼前这个愤怒却显得“天真”的女子的嘲讽。

“自愿?用几两银子从活不下去的父母手里买断一个孩子的一生,把她们关在这里受尽折磨,变成怪物一样的玩物,这就是你口中的‘合法’?”上官婉儿的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匕首直指和珅,“少拿这些鬼话搪塞我!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人,眼里只有银子和规矩,何曾看见过她们的眼泪和血?”

和珅静静地看着她,眼神深不见底,仿佛要透过她的愤怒看进她灵魂深处。片刻,他忽然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轻得像夜风拂过:“眼泪和血?姑娘,这扬州城,这大清朝,每一寸土地下埋着的眼泪和血,比你眼前看到的,多千百倍。你救得了一个,救得了所有吗?砸了这琼花苑,明日就会有‘金花苑’、‘银花苑’开张。只要这世道不变,只要还有人买,就永远有人卖。”他向前缓缓踱了一步,离上官婉儿近了些,月光照亮他眼中一丝奇异的、近乎悲悯的复杂情绪,“愤怒改变不了规则。只会……引火烧身。”最后四个字,他说得很轻,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警告。

“那又如何?”上官婉儿迎着他深不可测的目光,寸步不让,手中的匕首握得更紧,指节泛白,“难道因为黑暗无边,就要闭上眼睛,假装看不见?难道因为改变很难,就心安理得地同流合污?救一个是一个!至少我看见了,我就不能当没看见!这血淋淋的‘买卖’,我管定了!”她的声音斩钉截铁,在寂静的夜里回荡,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决绝。

和珅凝视着她燃烧着火焰的眼睛,良久,唇边那抹冰冷的弧度似乎融化了一瞬,化作一丝难以言喻的喟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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