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得像化不开的浓墨,行宫别院的烛火在窗纸上跳跃出不安的剪影。林翠翠指尖拈着一小撮自制的珍珠粉,正准备调和新一日的养颜膏,窗外却陡然传来一阵压抑的喧嚣,夹杂着宫人急促的脚步声与远处隐隐的哭喊。她心头一跳,那精心研磨的粉沫便从指缝簌簌落下,在桌案上铺开一片惨白。一种没来由的心悸攫住了她——这深宫的宁静,果然薄如蝉翼。
喧嚣声并未波及她这偏僻院落,很快便沉寂下去,仿佛只是黑夜一次短暂的呛咳。林翠翠吹熄了大部分烛火,只留一盏,刚想宽衣,却听见门外传来极轻的叩响,三长两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韵律。
她心头一紧,这个暗号,只有极少数人知晓。警惕地拉开门栓,一道裹着玄色斗篷的高大身影便闪了进来,带着夜露的微凉。他摘下风帽,露出那张俊朗却难掩疲惫的面容——正是乾隆。
“皇上?”林翠翠吃了一惊,下意识地便要行礼。
乾隆伸手托住她的手臂,阻止了她。“不必多礼。”他的声音有些沙哑,目光在她略显苍白的脸上停留片刻,又扫过桌上那些瓶瓶罐罐,“还没歇息?”
“正要歇下。”林翠翠侧身让他进来,心中疑窦丛生。帝王深夜微服来访,绝非寻常。
乾隆自顾自地在桌边坐下,视线落在那一小堆洒落的珍珠粉上,忽然开口,声音低沉:“方才西边暖香阁走水,死了个宫女。”
林翠翠手一抖,险些碰倒手边的琉璃瓶。暖香阁,那是近来颇得圣宠的刘常在居所。
“不是意外,是有人在她惯用的胭脂里掺了东西,见血封喉。”乾隆的语气平静得可怕,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闲事,可他眼底翻涌的墨色却泄露了真正的情绪。他抬眼看她,目光锐利如刀,“朕已下令彻查。这后宫,看似锦绣堆叠,底下却是噬人的旋涡。”
他顿了顿,语气忽然带上了一丝难以察觉的,近乎是脆弱的东西:“朕坐拥天下,却连身边人的安危,有时都难以护全。”
林翠翠看着他,此刻的乾隆褪去了白日里九五之尊的光环,更像一个被无形枷锁困住的疲惫男子。她想起自己初入宫时的战战兢兢,想起那些嫔妃们美丽面容下的算计,想起上官婉儿和张雨莲偶尔流露出的无奈。她沉默着,倒了一杯温热的参茶,轻轻推到他面前。
这个细微的举动似乎触动了他。乾隆没有碰那杯茶,而是伸手,握住了她尚未完全收回的手腕。他的掌心很烫,带着习武之人的薄茧,那温度灼得林翠翠心尖一颤。
“翠翠,”他唤她的名字,不再是疏离的“林司饰”或“你”,“你知道吗?只有在你这里,朕才觉得能喘一口气。”他的拇指无意识地在她腕间细腻的皮肤上摩挲着,带来一阵战栗。
“她们看朕,是看皇帝,看权力,看家族的荣宠。她们对朕笑,对朕哭,对朕献媚,眼底深处盘算的,都是利益。”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更多的却是深深的厌倦,“她们用的香粉,穿的衣料,说的每一句话,都可能藏着毒药或是匕首。”
他的目光锁住她,带着一种不容回避的穿透力:“只有你,不一样。你看着朕的时候,眼睛里没有那些东西。你教她们那些新奇有趣的‘美妆’,仅仅是因为你觉得那能让她们开心一点;你与朕谈论宫外趣闻,江南风光,甚至那些……‘现代’的见解,是因为你真的想说,而不是为了讨好。你的灵魂是自由的,不属于这四四方方的天。”
林翠翠的心跳骤然失序。她试图抽回手,却被他握得更紧。他话语里的真挚与孤独,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了层层涟漪。她来自那个倡导平等、自由的时代,灵魂深处确实烙印着与这宫廷格格不入的底色。她没想到,他竟看得如此分明。
“朕很累。”他轻轻将她往自己身前带了一步,距离近得能感受到他温热的呼吸,“每次见到你,听你说些‘不合规矩’的话,看你做些‘不合礼制’的事,朕就觉得,这沉重冠冕之下的自己,好像也活过来了一点。”
他的告白如同夜风,轻柔却带着颠覆性的力量。林翠翠僵在原地,理智告诉她应该立刻跪下,说“臣妾惶恐”,然后拉开距离。但情感上,这个强大而孤独的男人此刻流露的脆弱,精准地击中了她内心深处某个柔软的角落。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就在这暧昧与僵持几乎要凝固的时刻,乾隆却主动松开了手。他退后一步,恢复了些许帝王的矜持,只是眼底的墨色愈发深沉。
“朕今日来,一是……想见见你。”他顿了顿,从怀中取出一个仅有巴掌大小的紫檀木盒,盒身雕刻着繁复的龙纹,镶嵌着细小的宝石,在烛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二来,是给你这个。”
他将木盒放在桌上,推到她面前。
林翠翠迟疑地打开盒盖。里面并非预想中的金银珠宝,而是一块素雅的白色丝绸手帕,手帕上,静静躺着一支白玉发簪。玉质极好,通体无瑕,触手温润,簪头被雕琢成一朵含苞待放的玉兰,形态优雅,线条流畅,虽不华丽,却自有一股高洁清气。
“这是……”她不解。
“江南进贡的羊脂玉,朕看着素净,适合你。”乾隆语气平淡,仿佛送的只是一件寻常物件,“收着吧,不算宫制,是朕的私藏。”
一件不算宫制的帝王私藏。这其中的意味,让林翠翠心头巨震。这比任何明面上的赏赐都更亲密,也更危险。
几乎是同时,门外传来张雨莲压低的声音:“小姐,陈公公领着太医往这边来了,说是奉旨巡查各宫,查看有无受惊,马上就到院门口了。”
乾隆眉头微蹙,显然这不速之客打断了他。他深深看了林翠翠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有未尽之语,也有不容置疑的占有。
“朕该走了。”他重新拉起风帽,遮住面容,“簪子收好。”说完,不再停留,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融入夜色。
他刚离开不到片刻,院门便被叩响。林翠翠强压下狂乱的心跳,将紫檀木盒迅速塞入枕下,整理了一下衣襟,深吸一口气,才走过去开门。
门外果然是御前总管陈公公,领着一位提着药箱的太医,后面还跟着几名小太监。
“林司饰,皇上惦念各宫主子受惊,特命咱家带太医来看看,可有什么不妥?”陈公公脸上挂着职业化的笑容,目光却似有若无地在室内扫视了一圈。
林翠翠侧身让他们进来,面上维持着恰到好处的感激与些许后怕:“有劳皇上挂心,陈公公辛苦。我这里一切安好,并未受惊。”
太医例行公事地请脉,询问了几句。陈公公则站在一旁,视线掠过桌上那些制作到一半的胭脂水粉,最终,在那撮洒落的珍珠粉上停留了一瞬,笑容不变:“林司饰真是勤勉,这么晚了还在钻研技艺。”
林翠翠心中警铃微作,面上却不动声色:“不过是些小玩意儿,让公公见笑了。”
陈公公呵呵一笑,未再多言。待太医确认无碍后,便带着人告辞离去。
送走这一行人,林翠翠关上门,背靠着冰凉的门板,才感觉腿有些发软。乾隆突如其来的真情流露,那支意义非凡的白玉簪,还有陈公公那看似随意实则锐利的目光……这一切都让她感到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
她走到床边,从枕下取出那个紫檀木盒,打开,指尖轻轻拂过那支玉兰簪。玉质的温凉透过指尖传来,仿佛还带着他掌心的余温。这份“私藏”的赏赐,是护身符,还是催命符?
她想起乾隆离开时那个眼神,想起他说的“只有在你这里,朕才觉得能喘一口气”。那句低语,如同最炽热的烙铁,在她心上烫下了一个深刻的印记,带着疼痛与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
然而,未等林翠翠理清这纷乱如麻的心绪,窗外再次传来极轻的叩响。这次并非帝王的暗号,而是上官婉儿身边心腹宫女特有的节奏。
林翠翠心头一紧,迅速将木盒藏好,打开窗户。那宫女面色惶急,塞给她一个揉成一团的小巧纸卷,低语急促得几乎听不清:“婉儿姑娘让奴婢务必亲手交给您,说是万分火急!”
话音未落,那宫女便像受惊的兔子般消失在黑暗中。
林翠翠紧紧攥着那团带着湿冷汗意的纸卷,展开的动作因不好的预感而微微颤抖。借着残存的烛光,她看清了上面那行潦草却熟悉的小字,血液仿佛在瞬间冻结——
“胭脂祸首指向你存放材料的偏殿,证据已伪造,速查身边人,慎用御赐之物。”
烛火恰在此时燃到尽头,噗地一声轻响,屋内陷入一片黑暗。只有掌心那团冰冷的纸,和枕下那支温润的玉簪,在无声地预示着,一场针对她的风暴,已悄然迫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