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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时的更鼓刚敲过,广州城南的陈家工坊却灯火通明。

陈明远是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的。他披衣起身,推开房门时,看见张雨莲提着灯笼站在廊下,素日温婉的脸上罕见地蒙着一层寒霜。

“公子,出事了。”她声音压得很低,“今早要交付给巡抚夫人的那批‘珍珠玉容膏’,有三分之一的瓷瓶里装的……是面粉。”

陈明远瞬间清醒。

月光从雕花窗棂斜斜切进屋内,在地板上划出一道冷白的分界线。他快步走向工坊,脑海中迅速闪过这几日种种异常——原料房外半夜的脚步声,晾晒珍珠粉的竹筛莫名移位,还有昨日林翠翠嘀咕说好像有人翻过她的账本。

工坊内,二十几个女工垂首站立,空气凝固得像一块寒冰。长案上摆着三排青瓷小瓶,其中七八个已被打开,里面本该是乳白色膏体的容器中,赫然装着粗糙泛黄的面粉。

“何时发现的?”陈明远声音平静,但手指已捏紧袖口。

“半刻钟前。”上官婉儿从原料架后走出,手中拿着一本册子,“最后一道查验工序时,李嬷嬷闻出气味不对。我查了入库记录和领料单,珍珠粉、蜂蜜、茯苓粉的用量都对得上,但——”她将册子展开,“这批瓷瓶的封蜡时间,比正常流程早了半个时辰。”

林翠翠从门外冲进来,发髻有些散乱:“守夜的阿福说,子时前看见王婆从工坊后门出去,怀里鼓鼓囊囊的!”她急得眼圈发红,“那可是巡抚夫人要的货,明早就要送去的,现在重做也来不及了……”

陈明远的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人的脸。女工们或惶恐或茫然,几个老匠人眉头紧锁。珍珠玉容膏的配方虽简单,但调配比例、研磨细度、融合时机都有讲究,更重要的是——这是他为打入广州贵妇圈精心设计的第一批高端产品。

若明日巡抚夫人打开瓷瓶,见到的是一团面粉……

“把所有装了面粉的瓶子挑出来。”陈明远开口,声音在静夜里格外清晰,“雨莲,去取我们备用的那批‘试用装’,虽然分量少些,先凑足数目。婉儿,把最近三日所有进出工坊的人员、时间、事由列成表。翠翠,你去请赵御医家的公子过来,就说有急事相商。”

三人同时应声,眼神却在空气中短暂交汇——那是混杂着焦虑、竞争与某种默契的复杂一瞥。

寅时初刻,工坊东厢房内烛火通明。

陈明远盯着上官婉儿绘制出的表格,眉头越皱越紧。表格按照他教的现代格式列出:时间、人物、行为、见证人、异常点。娟秀小楷填满了三页宣纸,逻辑清晰得令人惊叹。

“公子请看。”上官婉儿用竹尺点着几处,“这三日共有四次异常:一是珍珠粉消耗量比产出多出二两,但库房记录无差异;二是后门门槛上有新鲜泥印,与这几日晴天不符;三是王婆连续两日晚归,说是女儿生病,但我让翠翠去问了,她女儿其实在城西布庄住工,根本不在家。”

林翠翠在一旁插话:“我还打听到,王婆上个月突然还清了欠了三年的印子钱,足足二十两银子!”她语气带着几分得意,瞥了上官婉儿一眼。

张雨莲轻声道:“方才赵公子验了面粉,说是最廉次的陈年麦粉,市面上一斤不过三文钱。但装面粉的瓷瓶,是我们特制的青釉小瓶,单瓶成本就三十文。”

“用三十文的瓶子装三文钱的面粉……”陈明远冷笑,“这不是偷窃,是故意毁货。”

窗外传来第一声鸡鸣,天色泛起蟹壳青。距离交货只剩三个时辰。

上官婉儿忽然开口:“公子,我有个想法。”她取过算盘,指尖飞快拨动,“假设内鬼只有一个,那么他替换膏体需要满足几个条件:一、熟悉工坊流程;二、能接触到成品且不引人怀疑;三、有单独作案时间。满足这三个条件的人,按这三日的记录,共有七人。”

她抽出一张新纸,用炭笔画出一个古怪的图形——几个圆圈相互交错:“这是我根据公子昨日讲的‘概率’推想的。七人中,王婆同时满足三个条件的可能性最大,但刘工头、李嬷嬷也有嫌疑。若我们假设有同伙,那么……”

陈明远看着那幅雏形的韦恩图,心中一震。在这个时代,能用集合思想分析问题的女子,万中无一。

“不必查了。”他忽然说。

三人同时愣住。

“翠翠,你去把王婆叫来,就说我要赏她——因为她女儿‘病愈’了。雨莲,准备十两银子用红布包好。婉儿,”他看向那双冷静的眸子,“你把刘工头和李嬷嬷也请来,就说要商量扩大生产的事。”

“公子这是要打草惊蛇?”上官婉儿立刻领会。

“不。”陈明远望向窗外渐亮的天色,“我要让蛇自己钻出洞。”

王婆进来时,手在围裙上擦了又擦。

这是个四十余岁的妇人,面相憨厚,眼角堆着细纹。但当陈明远将红布包推到她面前,说出“这十两银子是给你女儿买补品的”时,她的瞳孔猛地缩了一下。

“谢、谢东家……”王婆伸手要拿。

“且慢。”陈明远按住红包,“我听说,城西布庄的工钱是每月五钱银子,你女儿在那儿做了三年工,怎么突然就有钱还清二十两印子钱了?”

王婆脸色刷白。

就在这时,上官婉儿领着刘工头和李嬷嬷进来了。陈明远余光瞥见,刘工头的脚步在门槛处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人都齐了,正好。”陈明远松开手,任由王婆抓走红包,“今日请三位来,是因为工坊要扩大生产,需要提拔一个管事。三位都是老人,不知谁有兴趣?”

沉默。只有烛花爆开的噼啪声。

李嬷嬷先开口:“老身年事已高,怕担不起……”

“我觉得王婆合适。”陈明远突然说,“她做事勤恳,最近更是辛苦——既要照顾生病的女儿,半夜还要来工坊‘加班’,不是吗?”

“我没有!”王婆失声叫道,手中的红包掉在地上,碎银滚了出来。

上官婉儿忽然走到案前,拿起那张画着交叠圆圈的纸:“公子,我方才重新算了一遍。若内鬼要替换三十瓶玉容膏,需耗时约两刻钟。这三日申时到戌时,工坊始终有三人以上在场,唯一可能单独作案的时间段,是戌时三刻交班时——那会儿厨房开饭,工坊会空半刻钟。”

她抬眼,目光如刃:“而这三日,唯一每天都‘恰好’在那个时间段留下来‘检查门窗’的人,是刘工头。”

刘工头倒退半步。

“还有。”上官婉儿又从袖中取出一张纸,上面是用炭笔写的歪斜数字,“这是从王婆家搜出的当票副本——她当掉了一支银簪,当铺记录的时间是两个月前。但我查了工坊赏银记录,王婆三个月前因烫伤歇工半月,那段时间并无赏银。”

她看向王婆:“你那支簪子,是刘工头送的,对吗?作为你在他值班时,偷偷打开原料柜的报酬。”

房间死寂。

陈明远心中暗惊。这些细节,连他都没有想到要去查证。上官婉儿不仅理解了概率的概念,更将其延伸到了实证调查中——她用数学编织了一张逻辑之网。

“荒唐!”刘工头暴喝,“你这小丫头片子血口喷人!”

“是不是血口喷人,去刘工头家搜搜便知。”林翠翠忽然从门外走进来,手里举着一个小布包,“方才赵公子带人去了——这是他刚从刘工头床下翻出来的!”

布包摊开,里面是三个青瓷瓶,正是工坊特制的样式。瓶中残余的膏体晶莹乳白,散发出珍珠粉特有的淡腥与蜂蜜的甜香。

还有一本小册子,密密麻麻记着玉容膏的调配步骤——虽然缺了几处关键比例,但已足够惊人。

张雨莲轻声道:“我在刘工头家外发现了这个。”她摊开手心,是一小撮淡黄色的粉末,“墙根下的麦粉,与瓶中面粉一模一样。”

铁证如山。

刘工头瘫坐在地,面如死灰。王婆哭嚎起来:“是他逼我的!他说我不做就告发我偷藏边角料,我、我没办法啊……”

陈明远闭上眼睛。愤怒之后,涌上心头的是一种深切的疲惫。这些人都是跟他从零开始的老人,工坊给的工钱是市价的两倍,每日管两餐,伤病有补贴——可终究抵不过贪婪。

“报官吧。”他疲惫地挥手。

卯时三刻,问题玉容膏已全部替换成备用品。赵家公子亲自押货前往巡抚府邸。

晨曦透过云层,将工坊的青瓦染成金红。陈明远站在院中,看着衙役将刘工头和王婆押走。其余工人都被遣散回家,今日歇工一日。

上官婉儿走到他身侧,递过一盏温茶:“公子一夜未眠。”

“你不也是?”陈明远接过茶盏,指尖相触时,感觉到她手上还有炭笔的痕迹。

林翠翠从廊下跑来,脸上怒气未消:“真没想到刘工头是这样的人!公子对他那么好,他居然偷配方去卖给‘宝香斋’——赵公子都审出来了!”

“宝香斋是广州最大的胭脂铺,背后有旗人股东。”张雨莲轻声补充,“只怕此事,不只是贪财那么简单。”

陈明远心头一凛。他忽然想起昨日在十三行听到的传闻——宝香斋的东家最近频繁出入粤海关衙门,而海关监督,正是和珅的门人。

“配方泄露了多少?”他问。

上官婉儿从袖中取出那本小册子:“关键的三味药材配比,我用的是公子教的阿拉伯数字缩写,他们看不懂。但研磨工艺和基础原料已经泄露。”

“足够他们仿制出六七分相似的产品了。”林翠翠急道,“而且他们成本低,若打价格战……”

陈明远望着逐渐热闹起来的街道。早市的炊烟袅袅升起,贩夫走卒的吆喝声由远及近。这座繁华的港口城市,表面是南洋奇货的集散地,深处却涌动着贪婪与算计的暗流。

“婉儿。”他忽然开口,“你用的那种画圈查案的方法,可以教给翠翠和雨莲吗?”

上官婉儿一怔,随即眼中闪过微光:“公子是想……”

“我要在工坊设一个‘稽核处’。”陈明远转身,目光扫过三位女子,“由你们三人共同负责。婉儿精于数理,负责账目和流程;翠翠擅长打听,负责人员核查;雨莲心细如发,负责物料核验。彼此监督,也彼此补足。”

这是第一次,他将三位秘书放到平等协作的位置上。

林翠翠眼睛亮了,但马上又噘嘴:“那谁说了算呀?”

“数据说了算。”陈明远看向上官婉儿,“你教她们画那种圈,教她们用数字说话。我要的不仅是抓出一个内鬼,而是一套让人不敢伸手的规矩。”

上官婉儿郑重颔首,眼角眉梢却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那是一种才华被彻底认可的欣然。

张雨莲轻声道:“公子,天亮了,您该歇息了。”

“还不能歇。”陈明远望向巡抚府的方向,“货是送去了,但巡抚夫人用后的反应,才是真正的考验。况且——”

他顿了顿,声音低下来:“刘工头偷配方已不是一日两日,为何偏选在巡抚夫人订货这个节骨眼上发作?就像婉儿说的,用三十文的瓶子装三文钱的面粉,这不合常理。”

“公子是怀疑,有人不仅要偷配方,还要让我们得罪巡抚?”林翠翠倒吸一口凉气。

晨风拂过庭院,吹落一片榕树叶,正落在陈明远肩头。他捻起那片叶子,对着晨光看它纵横的脉络。

“去查查宝香斋最近的动静。”他说,“特别是,他们和粤海关衙门之间,除了生意,还有没有别的往来。”

三人应声,却在转身时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那不再是争风吃醋的较劲,而是一种紧绷的警觉。她们忽然意识到,在这座繁华的南方港城,商业的战争与朝堂的暗流,原来早已纠缠不清。

而她们共同辅佐的这位年轻东家,正在步入一个比想象中更危险的棋局。

陈明远独自走回书房,关上门。他从暗格中取出一本薄册,翻开其中一页,上面是他用简体字写的备忘:

“乾隆四十五年,广州十三行大火,七家商行被焚,疑与关税争端有关。”

历史记载的大火,还有两年。

但此刻他指尖冰凉——若有人为了打压竞争对手,会不会让这场火,提前烧起来?

窗外忽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最终在府门外戛然而止。一个赵家小厮惊慌的声音穿透晨雾:

“陈公子!不好了!巡抚夫人、巡抚夫人脸上起了红疹,说是用了咱们的玉容膏——”

陈明远手中的茶盏,“啪”一声,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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