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湖三万六千顷烟波,此刻沉沉压着暮色,水天相接处仅剩一道熔金般的裂痕。风从浩渺水深处卷来,带着特有的水腥与凉意,扑在脸上,湿漉漉地沉。
一艘乌篷小船,无声无息滑开凝滞的水面,像一片被遗忘的墨色柳叶,悄然泊在芦苇丛生的偏僻岸角。
船篷低矮,光线昏暗。一身玄衣的笛飞声盘坐其中,闭目凝神,周身气息如渊渟岳峙,沉凝得仿佛与身下黝黑的船板融为一体。
舱内狭小的空间因他而显得更为逼仄,空气都似被无形的力量挤压着。
岸上,一道比夜色更锐利的身影踏着湿滑的芦根走来。李相夷。一袭红衣在黯淡的天光下依旧灼眼,如同淬火未尽的铁。
他步伐看似轻快,唯有目光扫过那泊于芦苇深处的小船时,才泄露出冰针般的警惕。
“笛盟主,”李相夷的声音穿透薄暮水汽,清越依旧,却刻意压低了三分,带着金石相击后的微哑,“久候了。”他一步踏上船头,乌篷船微微一晃,搅碎水中倒影。
笛飞声骤然睁眼。两道目光,一道如寒潭映月,深不见底;一道似出鞘名锋,锋芒毕露,在狭小的船舱内无声碰撞,空气瞬间绷紧如满弦。
“李门主,”笛飞声开口,声线低沉平直,无波无澜,“你迟了。”他目光掠过李相夷略显苍白的唇色,“与仙人一战,滋味如何?”
李相夷唇角一扬,那点苍白便被桀骜的笑意驱散,他撩袍在笛飞声对面坐下,姿态洒落,仿佛这逼仄船舱便是他四顾门那阔朗的议事堂:“笛盟主说笑。仙凡有别,硬接一剑,震伤些许经脉罢了。倒是笛盟主,”他话锋陡然转厉,目光如电,“三日前黑水崖下,你金鸳盟‘七杀堂’精锐倾巢而出,截杀我四顾门南境信使,这笔账,又该如何算?”
船舱内霎时死寂。唯有太湖水的轻拍声,一下,又一下,敲打着薄薄的船板。
笛飞声沉默片刻,眼底深处似有暗流涌动,最终归于一片漠然:“江湖倾轧,各为其主,何来对错?李相夷,你约我至此,若只为兴师问罪,大可不必。”
他微微前倾,一股山雨欲来的沉重压力弥漫开来,“你既身上有伤,四顾门人心浮动,此刻开战,我金鸳盟胜算大增。这道理,你懂。”
“懂,如何不懂?”李相夷指尖在膝头轻轻一点,眉梢眼角却扬起刀锋般的弧度,“所以,本门主今日来,是给你金鸳盟一条活路,也给我四顾门,给这满目疮痍的江湖…五年喘息之机!”
笛飞声瞳孔骤然一缩,周身气息瞬间变得危险:“活路?李相夷,你未免太狂!”
“狂?”李相夷轻笑一声,笑声里带着睥睨天下的锐气,“天下第一李相夷,若不狂,何以立足?笛飞声,你扪心自问,今日你我若在此死战,”他目光扫过笛飞声,又落回自己隐在袖中的手,那里经脉曾为抵挡仙人一剑而震伤,如今仍隐隐刺痛,“你我有几分把握能全身而退?而你我麾下弟子,在这乱局之中,又有几人能活?”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清晰如冰珠坠地:“纵使我伤势未愈,亦有五成把握,斩你于此船之上!再有三成把握,拖着这副伤体,杀穿你金鸳盟总坛!届时,你我两败俱伤,江湖群狼环伺,你金鸳盟基业,还能剩下几分?”他猛地直视笛飞声,眼中燃起焚尽一切的烈焰,“这代价,你笛飞声,可愿付?!”
“轰!”
一股沛然莫御的罡气自笛飞声身上轰然爆发!乌篷船剧烈摇晃,船篷簌簌作响,芦苇丛如遭狂风席卷,大片倒伏!
李相夷端坐不动,红衣在狂暴气流中猎猎翻飞,眼中战意如烈火烹油,熊熊燃烧,与笛飞声那深潭般的杀意悍然对撞!船舱内仿佛有无数无形刀剑在绞杀、碰撞,发出令人牙酸的嘶鸣。
良久,那狂暴的气息缓缓收敛。笛飞声盯着李相夷,目光复杂,有怒,有忌惮,更有一种棋逢对手的凝重。“你待如何?”他声音低沉,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
李相夷眼中烈焰稍敛,锋芒依旧逼人:“五年!东海之滨,你我二人,堂堂正正一战!此约期内,金鸳盟与四顾门麾下所属,止息干戈,互不侵犯!违者,天下共诛!”他探手入怀,取出一卷早已备好的帛书,其上墨迹淋漓,赫然是早已拟好的休战条款与东海战约,“此约,以你笛飞声与我李相夷之名,以两派之基业为押,签是不签?”
帛书被内力托着,稳稳飞至笛飞声面前。笛飞声的目光死死钉在那卷帛书上,又缓缓抬起,落在李相夷那张苍白却依旧傲然如骄阳的脸上。船舱内只剩下湖水拍岸的单调声响,压抑得令人窒息。
时间点滴流逝,暮色彻底吞噬了最后一丝天光,船舱内一片漆黑。黑暗中,笛飞声的呼吸声几不可闻。
终于,一声极轻的、仿佛利刃划过铁石的冷哼响起。
“好!”笛飞声的声音斩钉截铁,“李相夷,五年后,东海之滨,取你性命!”他并指如刀,指尖内力吞吐,在帛书末端刻下铁画银钩般的三个字——笛飞声!
帛书被一股力道送回。李相夷看也不看,指尖同样凝气,少师剑意透指而出,在笛飞声的名字旁,留下一个更为飞扬恣肆的印记——李相夷!
“啪!”帛书被李相夷收起,清脆的声响在黑暗中格外清晰。他没有再说一字,起身,踏出船舱。红衣身影没入浓重的夜色与芦苇丛中,消失不见。
笛飞声独自坐在黑暗的船篷内,听着那远去的、几乎被水声淹没的脚步声,指节捏得咯咯作响,眼底翻涌着被强行压下的战意与一丝难以言喻的…棋逢对手的兴奋。五年…东海之滨…李相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