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氏集团十七楼的推广部,对林砚而言,已从一个单纯的工作场所,演变成了一个考验心智与韧性的微型战场。
最初的几天观察期过去后,那种因他“空降”身份而来的好奇与试探,迅速凝结成一种无形却坚硬的冰墙。
他仿佛成了一个携带不明病毒的隔离体,被默契地孤立在团队的边缘。
他的工位在开放办公区最偏僻的角落,紧挨着喧闹的打印区和通往卫生间的通道,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孤岛”。
每天早晨,当他走进办公室,原本轻松的晨间闲聊会瞬间冷却;
午休时,同事们三五成群地相约餐厅,却从未有人问过他一句“要不要一起”;
部门群里偶尔分享零食或下午茶,也总是“恰好”漏掉他的那一份。
这是一种精细而普通的职场冷暴力,不激烈,却无孔不入,持续地消耗着人的精神。
“林砚,”推广部主管赵雯的声音总是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冰冷,她将一把锈迹斑斑的钥匙“啪”地放在他桌上,
“集团总部要求各部门完善历史资料电子化。
储藏室里是推广部近十年的活动档案,你负责把它们全部整理、扫描、归档。下周五之前完成初步分类。”
她指了指走廊尽头那间连保洁阿姨都很少光顾的储藏室。这个任务枯燥、繁琐、耗时,且毫无技术含量,是部门里公认的“流放”任务。
“好的,赵主管。”林砚脸上没有任何波澜,平静地接下了钥匙。他没有抱怨,更没有流露出丝毫委屈,这种反应反而让准备看他失态的赵雯眼中闪过一丝意外。
储藏室的景象堪称惨烈。几十个大小不一的纸箱杂乱堆积,上面覆盖着厚厚的灰尘,一开门,陈年纸张的霉味混合着灰尘扑面而来,呛得人直咳嗽。
林砚没有退缩,他默默地去后勤部领了口罩、手套和清洁工具。
第一天,他只是清理出了一块可以下脚的区域,并对所有纸箱进行了初步分类。灰尘沾满了他的衬衫和头发,汗水在额头上划出泥痕。
有同事“路过”门口,发出毫不掩饰的嗤笑,他只是充耳不闻。
第二天,他开始了浩大的整理工作。他并没有机械地执行命令,而是设计了一套清晰的分类逻辑:按年份、按活动类型、按项目规模建立三级目录。
他仔细翻阅每一份泛黄的合同、模糊的活动照片、手写的策划草稿,不仅是在整理,更是在默默学习谢氏集团过往的市场策略与得失。
期间,不乏有人来看他的“笑话”。
“哟,咱们的‘特殊人才’怎么沦落到仓库里当管理员了?”部门里以嘴毒着称的文案专员艾米莉倚在门框上,语气讥诮,“要不要我帮你跟赵姐求求情啊?这活儿也太埋没人才了。”
林砚头也不抬,小心翼翼地将一叠受潮粘连的文件分离开来,声音平静无波:“不劳费心,这里挺好的,清静。”
他的沉默和专注,像一拳打在棉花上,让那些想看他不堪的人感到无趣,讪讪离开。
然而,更严峻的考验接踵而至。在一次部门周会上,赵雯问及即将到来的“谢氏科技生活展”的场地最终确认情况。负责前期联络的资深专员李强,信誓旦旦地汇报一切顺利。
赵雯目光转向林砚:“林砚,你作为协助,最后跟进了吗?”
林砚刚要开口,李强却抢先一步,故作惊讶地“哎呀”一声:
“林助理,我昨天不是让你最后跟场地方王经理确认细节吗?
你当时不是说没问题了吗?怎么我刚接到王经理电话,说我们预定的日期和他们另一个大型展会冲突了?”
会议室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在林砚身上,有幸灾乐祸,有冷漠旁观。赵雯的脸色沉了下来:
“林砚,这么重要的事情,你怎么会犯这种低级错误?如果场地出了问题,整个活动流程都要推翻重来!”
那一刻,林砚感到血液有些发凉。
他清楚地记得,昨天李强确实让他联系过场地方,但只是确认了电源和网络接口这种细节,根本未曾提及日期冲突这种核心问题。
这是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怒火,从随身携带的文件夹中取出一张打印纸,声音清晰而稳定:
“赵主管,这是昨天下午三点十五分我与场地方王经理助理的通话记录摘要,以及随后我通过公司内部通讯软件向李专员汇报确认结果的截图。
记录显示,我们只确认了技术细节,王经理助理明确表示主场地日期早已锁定,不存在冲突。需要我现在申请调取公司内部分机通话录音进行核实吗?”
他将那张记录纸推向桌子中央。上面时间、人物、沟通要点记录得一清二楚。
李强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公司内部通话确实有录音备份,以备核查。他没想到这个看似好拿捏的新人,做事竟然如此缜密,留足了后手。
会议室里落针可闻。几位一直埋头做事、对办公室政治不感兴趣的老员工,此时也抬起头,看向林砚的目光中多了一丝审视和微不可查的赞许。
赵雯的眼神在林砚和李强之间逡巡片刻,脸色变幻,最终用力敲了敲桌子:
“看来是沟通中出现了重大误会!李强,你散会后立刻亲自去跟王经理对接,确保万无一失!
林砚,你继续跟进辅助,有任何问题直接向我汇报!”
这件事后,明目张胆的刁难有所收敛,但孤立依旧,只是变得更加隐晦。
然而,林砚能感觉到,部门里那几位真正凭本事吃饭的中立派,比如负责数据分析的老王和设计骨干吴姐。
看他的眼神不再是最初的完全漠然,偶尔在茶水间碰到,甚至会对他微微点头。
他继续埋头于那间灰尘弥漫的储藏室,但心态已然不同。
他不仅高效地完成了归档任务,还利用自己对信息管理的理解,基于公司共享服务器,搭建了一个小巧但功能清晰的电子检索系统,为这些陈年档案标注了多重关键词和关联标签。
这使得查阅一份十年前的活动资料,从原来的半小时缩短到了几分钟。
就在他几乎终日与故纸堆为伍时,一次偶然的发现,让他触及了比职场冷暴力更深层的暗流。
为了完善一份五年前某次高端客户答谢会的归档资料,他需要找到当年的预算决算报告终版。
在一沓厚厚的、装订成册的报销凭证中,几组频繁出现且数额规整的费用引起了他的注意。
这几笔款项名目为“高端媒体渠道维护费”、“特殊场地协调费”以及“核心媒体人车马费”,单笔金额都在数万元不等。
报销流程看似完整,发票、审批单、合同附件一应俱全。
但林砚注意到,收款方是几家他从未在主流媒体合作名单上见过的文化传媒公司。
出于在临江生活时养成的谨慎和对数字的敏感,他默默记下了这几家公司的全称和收款账号。
随后的几天,他利用午休和工作间隙,通过公开的工商信息查询系统进行了核实。结果让他心头一凛:
这几家公司注册时间都在相关活动开始前一个月左右,而在活动结束后三个月内,便相继快速注销。
更值得玩味的是,其中一家公司的注册法人,与部门里那位总是笑眯眯、人脉“广阔”的副总监管涛的一位远房亲戚同名。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虚报冒领,更像是一条有预谋的、通过设立短期皮包公司来套取公司资金的灰色链条。涉及的金额,累计起来可能相当可观。
林砚的心跳微微加速。
他意识到,自己可能无意间触碰到了部门里某个心照不宣的“秘密”,甚至是某些人利益网络的一部分。
这远比被孤立、被刁难要危险得多。
他没有声张,脸上依旧保持着新人的懵懂与勤恳。他也没有立即告诉谢辞。
在证据不足的情况下,贸然行动只会打草惊蛇,让自己陷入更危险的境地。
他只是在一个加密的私人笔记里,详细记录下了自己的发现:
时间、活动名称、报销名目、涉及金额、关联公司及可疑点。
周五,林砚不仅将焕然一新的储藏室和整理得井井有条的档案清单交给了赵雯,还附上了一份他亲手编写的检索系统使用指南,简洁明了,一目了然。
赵雯翻阅着那份远超她预期的成果,眼神复杂地看了林砚一眼,似乎想重新评估这个沉默隐忍的年轻人。
但最终,她只是将指南放在一边,用一贯冷淡的语气说:
“嗯。下周开始,你负责协助各组统一和修改所有对外的活动ppt模板,视觉风格必须严格按照集团新VI手册执行。”
又是一个琐碎、耗时且极易得罪人的工作——修改别人的ppt,尤其是那些资深员工的“得意之作”,无疑是个雷区。
但林砚只是点了点头,如同接受之前所有任务一样平静:“好的,赵主管。”
下班后,他最后一个离开办公室。
站在急速下行的电梯里,看着镜面中自己略显疲惫却眼神清亮、脊背挺直的身影,林砚知道,这场无声的战斗还远未结束。
他体会到了真正的职场冷暖,也在逆境中磨练出了更强的韧性。那些被他深埋心底的、关于财务漏洞的信息,像一颗颗沉默的火种。
而他在困境中展现出的专业、缜密和坚韧,正悄然为他赢得着弥足珍贵的转机与认可。
通往地面的电梯缓缓下行,他知道,回到谢宅,他面对的是另一个战场。
但他已不再是那个初来临江、不知所措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