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醒,仅仅是漫长归途的起点。
当最初的狂喜与激动沉淀下去,现实如同一幅精密却严苛的图纸,缓缓在林砚面前铺开。
长达数月的昏迷,带来的不仅是意识的游离,更是身体机能的严重衰退。
他的肌肉因为缺乏活动而出现了肉眼可见的萎缩,四肢绵软无力,仿佛不属于自己。
第一次尝试按照医生的指示,仅仅是想依靠手臂的力量撑起上半身坐起来时,那突如其来的、如同无数细针同时刺入筋骨的酸软和失控感,就给了他一个沉重的下马威。
手臂颤抖得如同风中的芦苇,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仅仅维持了不到三秒,便力竭地跌回枕头,急促地喘息着。
一种深切的无力感和沮丧,如同冰冷的潮水,漫上心头。
谢辞一直守在床边,见状,眉头立刻锁紧。
他没有立刻伸手去扶,而是等林砚自己缓过那阵脱力的眩晕,才俯下身,用温热的毛巾轻轻擦拭他额角的汗,声音低沉却稳定:
“不急,慢慢来。”
这五个字,成了接下来漫长复健日子里,林砚听过最多,也最为倚赖的咒语。
谢辞说到做到,他几乎推掉了所有非必要的工作会议和应酬,将办公地点彻底搬到了家中特意为林砚设置的、配备了顶尖复健器材的宽敞阳光房里。
偌大的谢氏集团依旧在他的掌控下高效运转,只是决策的中心,从冰冷的总裁办公室,转移到了这个充满阳光和药水气味的地方。
复健的过程,远非“艰难”二字可以概括。那是由无数个细微、重复、枯燥且往往伴随着痛苦的动作堆砌而成的征程。
从最简单的、在谢辞的搀扶下,尝试着在床上坐稳,到借助床边的栏杆,颤巍巍地站立。
仅仅是“站立”这个对常人而言轻而易举的动作,对于林砚来说,不啻于一场战争。
萎缩的腿部肌肉无法提供足够的支撑,膝盖发软打颤,全身的重量仿佛都压在了搀扶着他的那两只手臂上。
谢辞成了他最稳固的支柱。他站在林砚身前,双臂有力地托着他的腋下和腰侧,身体微微前倾,形成一个保护的姿态。
他的目光紧盯着林砚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的脸,感受着他身体无法控制的颤抖,自己的肌肉也随之紧绷。
“很好,再坚持五秒。”他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没有催促,只有鼓励。
林砚咬紧牙关,额头上青筋隐现,凭借着顽强的意志,对抗着身体的抗议和大脑不断发出的放弃信号。
五秒,十秒,二十秒……每一次微小的进步,都浸透着汗水和不为人知的艰辛。
站立之后,是更为艰难的行走训练。双杠成了林砚最初蹒跚学步的依靠。
他需要集中全部的精神,调动起每一丝微弱的力量,才能勉强移动一条腿,迈出极小的一步。
身体摇晃晃晃,如同初生的幼鹿,随时可能倾倒。
谢辞始终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侧,一只手虚扶在他的后腰,既给予他安全感,又不会过度干预他自身力量的恢复。
他的视线如同最精密的雷达,捕捉着林砚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和身体失衡的前兆。
有时林砚会因为乏力或协调不佳而猛地踉跄,谢辞总能在他摔倒之前,稳稳地将他捞回怀里。
那怀抱温暖而坚实,带着令人心安的力量。
林砚靠在他胸前,急促地喘息着,能听到谢辞胸腔里同样有些急促的心跳,以及头顶传来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后怕的低语:“没事,我在。”
他们之间的话语并不多。
复健耗费了林砚太多的精力,他常常累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但一种无声的默契,却在日复一日的搀扶、汗水、和细微的动作中悄然流淌。
林砚的一个眼神,谢辞就能读懂他是需要休息,还是可以再尝试一次。
谢辞一个微微用力的托举,林砚就能明白那是提醒他调整重心,或是给予他坚持的力量。
他们之间不需要过多的言语,彼此的呼吸、心跳、甚至是汗水滴落的声音,都成了沟通的语言。
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窗洒进来,将两人的身影拉长,投映在光洁的地板上。
身影时而交叠,时而分开,如同演绎着一场沉默而坚定的双人舞。
空气中弥漫着努力的气息,混合着汗水与阳光的味道,虽然苦涩,却因为那份不离不弃的陪伴,而滋生出了难以言喻的温情。
在一次长时间的行走训练后,林砚几乎虚脱,被谢辞半抱着安置在复健椅上休息。
阳光暖融融地照在身上,驱散了些许疲惫。谢辞拧开一瓶温水,递到他唇边,看着他小口小口地啜饮。
短暂的静谧中,林砚靠在椅背上,闭着眼,感受着阳光在眼皮上跳跃的温度。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缓缓睁开眼,看向坐在他身边、正用湿毛巾帮他擦拭颈后汗水的谢辞。
“谢辞,”他的声音依旧带着虚弱后的沙哑,但很平静,“我‘睡着’的时候,好像……去了一个很奇怪的地方。”
谢辞擦拭的动作微微一顿,抬眸看他,眼神深邃,带着询问,却没有打断。
林砚组织着语言,尝试描述那无法用常理解释的经历:“那里很黑,没有光,也没有声音。但是……有很多……很多画面,像放电影一样,在我眼前闪过。”
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忆那些光怪陆离的碎片:
“我看到了台球厅,看到了天台,还有……码头那天的枪声……很多很多我们经历过的事情,好的,坏的,都在那里。”
谢辞静静地听着,握住毛巾的手无意识地收紧。那些记忆,对他而言,同样刻骨铭心。
“后来,”林砚的声音更轻了些,带着一种探寻和不确定,“我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碎了。”
谢辞的目光骤然锐利起来,身体微微前倾:“碎了?”
“嗯。”林砚努力地回忆着那种玄妙的感觉,“就在你抱住我,我……我听到你说话的时候。”
他没有直接说出谢辞落泪和那声宣言,那是只属于他们之间的、心照不宣的秘密。
“好像……脑子里,或者说是……困住我的某个地方,”他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眉头微蹙,寻找着合适的词汇,
“有什么东西,像玻璃一样,一下子……裂开了。
然后,很多乱七八糟的……光?或者说是……字?符号?我不太确定,它们闪得很快,很乱……”
他描述的正是系统崩溃前最后的混乱景象。
“然后呢?”谢辞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专注和凝重。
他一直知道林砚身上有秘密,与那个所谓的“系统”有关,与他的来历有关。此刻林砚主动提及,他必须抓住任何一丝线索。
林砚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困惑:
“然后,就感觉一下子轻了。
好像一直绑在身上的,很重很重的石头,突然不见了。”
他顿了顿,似乎在感受着此刻脑海中的状态,最终确认道,“现在……那里很安静,什么都没有了。空的。”
他抬起眼,看向谢辞,眼神清澈而肯定:“那种被什么东西盯着、束缚着的感觉,彻底消失了。”
阳光落在林砚的脸上,他的神情坦然,带着一种卸下千斤重担后的松弛。谢辞凝视着他,久久没有说话。
林砚的描述虽然模糊,甚至有些颠三倒四,但结合之前发生的种种异象——林砚昏迷前系统的威胁、苏醒瞬间全屋电子设备的短暂花屏——谢辞的心里,已然勾勒出了一个惊人的轮廓。
那个束缚林砚、威胁他生命、试图将他们分离的“系统”,那个无形无质却又真实存在的规则之力,恐怕真的在最后那一刻,被他们之间某种无法用常理解释的力量,彻底击溃了。
它碎裂了,消散了,如同林砚所说,化为了乌有。
所以林砚才会说“轻了”,说“空了”。
这不是幻觉,而是真实发生过的、关乎存在本质的战争。而他们,是这场战争的亲历者,也是最终的胜利者。
谢辞伸出手,没有去拿毛巾,而是轻轻握住了林砚放在膝盖上的手。那只手因为复健的用力还有些微的颤抖,指尖冰凉。
他将他的手拢在掌心,用自己温热的体温去温暖他。他没有再追问关于“系统”或者“意识回廊”的细节,只是看着林砚的眼睛,无比肯定地、一字一句地说:
“消失了就好。”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度,仿佛在宣告一个不容置疑的事实。
“以后,再也没有什么东西,能把你从我身边带走了。”
阳光依旧温暖,复健室内的仪器沉默伫立。
林砚感受着手背上传来的、坚定而温暖的力道,看着谢辞眼中那不容撼动的决心,心中最后一丝因为描述超自然现象而产生的不安,也悄然消散了。
他反手,轻轻回握住谢辞的手,唇角弯起一个清浅却真实的弧度。
“嗯。”他低声应道。
前路或许仍有复健的艰辛,但灵魂的枷锁已然脱落。
从今往后,每一步,都将踏在真正属于他们的、坚实的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