邮件是在一个周二的下午抵达林砚工作邮箱的。
标题很简单:
《致谢辞先生、林砚先生的信》。
发件人是一个陌生的名字:xia xiao。
林砚起初以为是某个合作方的寻常联络,直到点开正文,看到开头的第一句话:
“尊敬的谢辞先生、林砚先生:你们好。
我是夏晓,那个很多年前在临江福利院,被你们帮助过的男孩。不知道你们是否还记得我……”
林砚握着鼠标的手指顿住了。
记忆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瞬间漾开清晰的涟漪。
那个瘦小、沉默、在福利院角落独自搭积木,最后却偷偷拉住谢辞衣角的男孩形象,清晰地浮现眼前。
时光荏苒,那个孩子应该已经长大了。
他立刻放下手头所有工作,专注地阅读下去。
夏晓在信中写道,他今年参加了高考,成绩刚刚公布,他如愿被国内顶尖的 c 大录取,专业是“智能科学与技术(心理计算方向)”,一个融合了计算机科学与心理学的交叉学科。
字里行间能看出他的克制与礼貌,但那份努力压抑的兴奋和感激,依旧透过文字传递出来。
他详细回忆了多年前那次初见,提到林砚蹲下来与他平视交谈的温和,提到谢辞默默买来的那盒积木,更提到了此后多年,那份匿名的、持续不断的资助和偶尔寄来的书籍、明信片
(林砚会以“盛夏基金会”的名义,定期挑选一些适合他年龄段的读物和鼓励卡片寄去)。
他说,那些不仅仅是物质上的支持,更是精神上的灯塔,让他知道在孤独和迷茫的成长路上,有人始终在关注着他,相信着他。
信的末尾,夏晓写道:
“……这个专业方向,是我自己选择的。我对计算机的逻辑和创造感兴趣,也对人的内心世界充满好奇。
我记得林叔叔当年和我聊过‘AI心理疗愈’项目(我在基金会网站上一直关注),也记得你们告诉过我,正视和接纳自己的感受很重要。
我想,这或许就是我想走的路。我希望未来,当我具备足够的能力时,能够有机会加入‘盛夏基金会’,或者参与你们支持的类似项目,用我所学的知识和技术,去帮助更多像曾经的我一样,或许正在经历困惑、孤独或创伤的孩子。
这不仅是回报你们的恩情,也是我找到的、自己想为之努力的意义。”
“再次衷心感谢你们。期待有机会当面向你们致谢。”
信的附件里,是他简洁的简历、高考成绩单和 c 大的录取通知书扫描件。
林砚静静地坐在电脑前,将这封不算长的信反复读了三遍。
一股奇异的热流从心底深处涌起,缓慢而坚定地蔓延至四肢百骸。
那是一种混合了欣慰、感动、骄傲和某种更深邃满足感的复杂情绪,比他带领团队完成一个重大投资案、比“盛夏科技园”获得某项荣誉,都要来得更加澎湃而温暖。
他拿起手机,几乎是下意识地,拨通了谢辞的私人号码。响了两声就被接起。
“谢辞,”林砚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你现在方便吗?有件事……我想立刻让你知道。”
二十分钟后,谢辞推掉了接下来的一个非紧急会议,回到了他们的顶层公寓。
林砚已经将邮件打印出来,放在客厅的茶几上。
他自己则站在落地窗前,望着外面初夏午后明净的天空,似乎还在平复心情。
谢辞脱下西装外套,松开领带,走到茶几旁拿起那几页纸。
他没有坐下,就那样站着,快速而专注地阅读起来。
他阅读的速度一向很快,但这一次,林砚注意到他的目光在信纸的某些段落停留了格外久的时间。
当谢辞读完最后一句话,放下信纸时,脸上惯常的冷峻线条似乎柔和了少许。他抬起头,看向窗边的林砚。
“夏晓。”谢辞念出这个名字,语气是陈述,却似乎也带上了一丝回忆的意味,“那个很安静的孩子。”
“他考上 c 大了。”
林砚转过身,眼睛亮晶晶的,那种发自内心的喜悦毫无掩饰,
“还是他最想去的交叉学科。你看他信里说的……”
他走过去,指着信上的段落,“他想用技术帮助人,想加入基金会……谢辞,他长大了,而且长得很好。”
谢辞的目光落在林砚因为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上,又低头看了看手中质地优良的打印纸。
那个多年前在福利院光线昏暗的走廊里,怯生生拉住他衣角的小小身影,与信中这个逻辑清晰、目标明确、心怀感恩的准大学生形象,渐渐重叠。
一种陌生的、但绝不令人反感的感觉,悄然划过谢辞的心头。
那并非商业并购成功时的运筹帷幄之喜,也并非击败对手时的冷冽快意,而是一种更加沉静、更加……具有延续性的满足。
仿佛不经意间播下的一颗种子,在看不见的时光里默默扎根、抽枝、长叶,最终在他们未曾刻意期待的时刻,结出了一颗饱满而向阳的果实。
这颗果实证明了,他们所行的善,所给予的微小关注,真的可以穿透时间,实实在在地改变一个生命的轨迹和方向。
“嗯,”谢辞应了一声,将信纸仔细放回茶几上,“他很有想法。心理计算方向,前沿,也有意义。”
“我们见见他吧?”林砚提议,语气带着期待,
“他信里说期待当面致谢。而且,他马上就要去外地读书了,在他走之前,我们一起请他吃个饭,算是祝贺,也听听他具体的想法。”
谢辞没有犹豫:“好。你来安排。”
会面安排在那个周末的中午,地点选在了一家环境清静、菜品精致的私房菜馆包间。
林砚特意嘱咐选了些适合年轻人、也不太拘谨的菜式。
夏晓比约定时间提前了十分钟到达。
当服务生引着他进入包间时,林砚和谢辞都已经在了。
站在他们面前的,早已不是记忆中那个瘦小阴郁的男孩。
夏晓个子拔高了许多,虽然依旧有些清瘦,但身姿挺拔。
他穿着干净的浅蓝色条纹衬衫和深色长裤,头发修剪得整齐,脸上还带着些许青春的稚气,但眼神已经褪去了怯懦,变得清亮而沉稳,只是在看到林砚和谢辞的瞬间,流露出一丝掩饰不住的紧张和激动。
“谢先生,林先生,你们好。”夏晓站定,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我是夏晓。非常感谢你们愿意见我。”
林砚立刻起身,笑着迎上去:“夏晓,快进来,不用这么客气。”
他自然地拍了拍夏晓的肩膀,引他入座,“长大了,差点认不出来了。”
谢辞也站起身,对着夏晓点了点头,语气比平常温和些许:“坐吧。”
最初的拘谨在林砚温和的引导和谢辞虽少但并非冷漠的回应中渐渐消散。
夏晓虽然话仍不算多,但回答清晰有条理。
他谈起自己的高中生活,谈到对计算机和心理学的兴趣如何萌芽,谈到选择这个专业时的思考过程。
他提到,在准备自主招生材料时,深入研究过“盛夏基金会”官网上的案例和“AI心理疗愈”项目的初期论文,这更加坚定了他选择这个方向的决心。
“我觉得,技术不应该只是冷冰冰的工具,”夏晓说话时,目光真诚地看着林砚和谢辞,
“它可以有温度,可以成为桥梁,去理解、辅助甚至疗愈人的内心。
就像……就像当年林叔叔和我聊天,还有谢先生送我的积木,那种被看见、被理解的感觉,对我而言,就是一种‘疗愈’。”
他顿了顿,有些不好意思,“可能我这个比喻不太恰当……”
“很恰当。”林砚肯定地说,眼中满是鼓励,“科技向善,这正是我们基金会很多项目尝试的方向。你能有这样的认知,非常难得。”
谢辞安静地听着,偶尔问一两个关键问题,关于课程设置、关于他对于 AI 伦理的看法。
夏晓的回答虽显青涩,但能看出是经过认真思考的。
饭菜上桌,气氛更加轻松。
林砚细心地为夏晓布菜,询问他大学的准备情况,有没有什么困难。
谢辞虽然大多时间在听,但会适时地将清淡而营养的菜肴转到夏晓面前。
餐后喝茶时,夏晓再次郑重地表达了感谢,并重申了希望未来能贡献力量的愿望。
林砚与谢辞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微笑着对夏晓说:
“夏晓,你的感谢我们收到了,但我们更高兴看到的,是你找到了自己的路,并且走得扎实。
基金会的大门,永远向有理想、有能力的年轻人敞开。
不过眼下,对你最重要的是,好好享受大学生活,扎实学好专业知识,广泛涉猎,多思考,也多体验。”
谢辞放下茶杯,接话道,语气是长辈式的沉稳告诫:
“不用急着‘回报’。把自己锤炼成器,就是最好的准备。学业或生活上遇到任何解决不了的困难,可以联系林砚。”
这几乎是一个明确的承诺和支持的信号。夏晓的眼睛瞬间更亮了,他用力点头:“我明白!谢谢谢先生,谢谢林叔叔!我一定会努力。”
送走夏晓后,林砚和谢辞没有立刻离开,而是让服务员撤了残席,换上一壶新茶。
包间里安静下来,午后的阳光透过雕花木窗棂,在桌面投下斑驳的光影。
“真好,是不是?”林砚靠在椅背上,望着窗外院落里摇曳的竹影,脸上的笑容柔和而满足,
“看着他眼睛里的光,那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并为此充满干劲儿的光……好像我们自己的一部分,也以另一种方式得到了延续。”
谢辞“嗯”了一声,他端起白瓷茶杯,看着杯中清澈的茶汤。
商业帝国可以扩张,财富可以累积,但那种触及另一个灵魂、并见证其向上生长的成就感,确实截然不同,它更加私密,也更加……触及内心柔软之处。
“他比我们想象的更优秀。”谢辞评价道,这已是他极高的褒奖。
“而且他提到了‘AI心理疗愈’项目,”林砚转回头,眼神熠熠,
“谢辞,我觉得或许……我们可以给他一个提前接触实践的机会。
比如,基金会那个项目最近不是在招募大学生志愿者,进行一些非核心的数据标注、用户访谈辅助工作吗?
如果夏晓有兴趣,时间也允许,可以让他试试。这比单纯的资助,更能让他贴近自己的目标。”
谢辞几乎没有思考:“可以。你来对接安排。注意工作量,别影响他正常课业。”
林砚笑了:“知道。”
夏晓的大学生活就此展开。他很快适应了 c 大紧张的学业节奏,并在林砚的安排下,顺利通过了“盛夏基金会”的志愿者审核,开始远程参与“AI心理疗愈”项目的辅助工作。
最初是一些基础的数据清洗和分类标注。
夏晓极其认真负责,反馈又快又准,很快得到了项目组学生负责人的好评。
之后,他开始接触一些简单的用户调研辅助,学习如何设计更人性化的问卷问题,如何从海量反馈中提取有效信息。
他甚至还利用课余时间,自学了项目组推荐的几本心理评估和交互设计入门书籍,并在周报中提出了一些虽然稚嫩但角度新颖的想法。
林砚会定期收到项目组关于志愿者表现的简要汇报,夏晓的名字后面总是跟着“优秀”、“主动性强”、“有同理心”等评语。
有时,夏晓也会直接给林砚写邮件,不频繁,但会分享一些学习上的心得、参与项目工作的体会,或者仅仅是节日问候。
林砚每次都会认真回复,给予鼓励和适当的指引。
有一次,夏晓在邮件里写道:
“林叔叔,最近在做情绪标注时,看到一条用户留言,说‘感觉自己像被困在一个透明的壳里,能看见外面,却无法触摸,也无法被触及’。
这让我想起以前的自己。现在通过学习,我才明白那可能是一种解离的体验。技术或许能帮助更早识别出这样的信号……这让我觉得现在做的事情,特别有意义。”
林砚读到这封邮件时,正是深夜。谢辞还在书房处理工作。
他拿着平板走到书房门口,将这段内容念给谢辞听。
谢辞从文件中抬起头,安静地听完。书房柔和的灯光下,他的侧脸线条似乎也被那邮件中的文字软化了些许。
“他在成长。”谢辞说,然后补充了一句,“你引导得很好。”
林砚靠在门框上,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充实感。他看着谢辞,又想起夏晓信中那句“特别有意义”。
是的,意义。
商业成功带来成就感和财富,但此刻这种经由时间沉淀、经由另一个生命绽放而反馈回来的“意义感”,如同深泉,滋养着灵魂的更深层处。
善举或许始于一份简单的恻隐之心,一份随手为之的关怀。
但它所产生的涟漪,却可能跨越漫长的时间,触碰到遥远的彼岸,并在那里激荡起新的、充满希望的波纹,甚至最终,回响到施予者自己的生命之中。
这或许,就是慈善一词背后,最温暖、也最富有生命力的内核。
对他们而言,这无疑是一种比任何财报数字都更令人欣慰的、关于“成功”的深刻注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