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的听雪院,死寂如一座被遗忘的孤坟。
寒霜悄无声息地爬上枯枝败叶,月光惨白,透过破败窗棂,在冰冷的地砖上投下扭曲的暗影。
沈璃背脊挺直地坐在唯一的木凳上,指尖正缓缓抚过那三十六张来之不易的盐铺地契。
契纸冰凉,其上的暗纹在月色下蜿蜒流淌,竟如人体皮下交错的血管,透着一种诡异而脆弱的生命力。
红绡叛逃前那淬毒般的话语,仿佛带着倒刺,又一次狠狠扎进她的耳膜,在死寂中无限放大:“姑娘的漠北商道图……此刻该在虞槿妆匣里发烫呢。”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刺得她心脏紧缩。
她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带着霉味和寒意的空气,再睁眼时,眸底只剩下深潭般的冰冷与孤注一掷的决绝。
“嘎吱——轰!”
一声令人牙酸的金属撕裂声骤然炸响,死寂被粗暴地撕碎!
听雪院那锈迹斑斑的铁锁如同朽木般轰然断裂,沉重的院门被巨力猛地撞开!
刺目的火光瞬间驱散了浓稠的黑暗,张嬷嬷那张刻满岁月沟壑、此刻却因兴奋和恶意而扭曲的脸,在晃动的灯笼光晕下清晰无比。
她干瘦如枯枝的手高高擎着灯笼,另一只手则得意地攥着一卷染血的布帛——那布帛的材质、纹路,尤其是边缘那抹刺眼的猩红,都像烙铁般灼痛了沈璃的神经——正是从红绡背上剥下的漠北商道图!
“奉侧妃娘娘令!”张嬷嬷的声音尖利刺耳,带着一种小人得志的猖狂,刻意在破败的院落里回荡,“搜检逆贼沈璃通敌叛国罪证!给我仔细搜,掘地三尺也要把脏东西挖出来!”
她身后,数个如铁塔般壮硕的仆妇应声如狼似虎地扑入。
灯笼摇曳的光线将她们巨大的影子投射在斑驳的墙壁上,如同择人而噬的妖魔。
沈璃猛地站起,地契瞬间滑入袖中深藏的暗袋。
她像一株被风暴骤然侵袭的孤竹,虽单薄却绷紧了每一寸筋骨。
“住手!”她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不容侵犯的凛冽寒意,竟让冲在最前面的两个壮仆脚步微微一滞。
然而,这短暂的凝滞被张嬷嬷一声厉喝打破:“愣着干什么!一个贱婢,也敢拦侧妃娘娘的懿旨?!给我砸!”
为首那个满脸横肉的仆妇狞笑一声,蒲扇般的大手猛地抓住屋内那张唯一的破榻边缘,双臂肌肉贲张,“嘿”地一声发力!只听“咔嚓”一声令人心悸的脆响,本就摇摇欲坠的木榻应声碎裂!
破败的棉絮和尘土漫天飞扬。
就在这混乱的尘雾中,无数泛黄的纸页如同被惊起的雪片,从榻底夹层里簌簌飘落!
“账册!”张嬷嬷浑浊的老眼瞬间爆发出贪婪的精光,枯爪般的手快如闪电,一把抓向飘落最厚的那一沓。
“放手!”沈璃厉喝,身形如电扑上前去抢夺。
那是她十年隐忍、十年筹谋、十年在刀尖上舔血才积攒下的命脉!
盐价浮动的精确记录、遍布江南的暗桩名录、用以收买和钳制北狄探子的巨额“买命钱”……每一笔,每一页,都浸透了她的血泪和算计,是她在这龙潭虎穴中安身立命、图谋复仇的唯一筹码!
“啪!”
一声脆响,夹杂着布帛撕裂的刺耳噪音。
张嬷嬷狞笑着,双手死死抓住账册两端,用尽全身力气狠狠一扯!
“刺啦——!”那承载着沈璃十年心血的账册,如同脆弱的生命般在她手中迸裂!
泛黄的纸页如同破碎的蝶翼,带着令人心碎的声响四散纷飞。
“不——!”沈璃目眦欲裂,胸腔里爆发出野兽般的嘶吼,不顾一切地扑向那些在空中无助飘落的残页。
然而,一只穿着硬底皂靴的脚狠狠踏下,精准无比地碾在了她伸出的手指上!
钻心的剧痛瞬间从指尖蔓延至全身,沈璃闷哼一声,身体被巨大的力量钉在原地,眼睁睁看着更多的纸页被肮脏的靴底践踏、揉碎。
张嬷嬷得意地俯下身,那张布满褶皱的脸凑到沈璃面前,浑浊的气息喷在她脸上。
她带着铁护甲的枯指,带着十足的恶意,狠狠刮过沈璃锁骨上那道早已结痂却依旧狰狞的月牙形疤痕。
“啧啧,瞧瞧,多深的疤啊,可惜了这张脸。”
她声音嘶哑,如同毒蛇吐信,“侧妃娘娘金尊玉贵,说了,你这些腌臜见不得光的脏东西……”她抬起脚,用尽全身力气,带着极致的侮辱和毁灭欲,狠狠跺在散落一地的账册残页上!
“只配垫虞家茅坑!给我踩!都踩烂了!”
染血的纸屑和尘土被粗暴的力量扬起,纷纷扬扬地贴满了沈璃苍白冰冷的脸颊。
她被迫仰着头,目光却死死锁定在张嬷嬷那沾满泥污的皂靴靴跟上——那里,粘着半片不起眼的、弯月形状的铁牌!
铁牌边缘残留着焦黑的痕迹,样式无比熟悉——正是佛堂火劫中,那些截杀北狄商队死士所用的特殊刑具!
怒火如同熔岩在沈璃冰冷的血液里沸腾、冲撞,几乎要冲破她的胸腔。
然而,极致的愤怒之下,一种近乎妖异的冷静却骤然降临。
她沾满血污和尘土的唇角,竟缓缓向上勾起,扯出一个冰冷而疯狂的笑容。
那笑容在摇曳的灯光下,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诡异美感。
“狗奴才。”她的声音异常平静,却像淬了冰的刀锋,“踩得可痛快?可知你脚下碾碎的……是谁的‘买命钱’?”
张嬷嬷被她这突如其来的笑容和话语弄得一愣,一股寒意莫名地从脊背窜起。
就在这电光火石般的迟滞间——
寒光骤闪!
快得超越了人眼捕捉的极限!
沈璃一直藏在发髻中的那支看似普通的青玉簪,如同毒蛇出洞,被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拔出,灌注了全身的恨意与力量,精准狠辣地朝着张嬷嬷那只还踩在账册上的手掌狠狠捅去!
“噗嗤!”
一声令人牙酸的利器穿透皮肉的闷响!
玉簪尖锐的尾端,毫无阻碍地贯穿了张嬷嬷那只保养得宜、此刻却沾满污秽的肥厚手掌!
鲜血如同喷涌的泉眼,瞬间激射而出,在昏暗的光线下划出一道刺目的猩红弧线,精准地喷射在散落一地的账册残页上,将那本就染血的纸页浸染得更加妖异!
“啊——!!!” 撕心裂肺的惨嚎瞬间撕裂了夜空,张嬷嬷捂着自己被洞穿的手掌,痛得浑身筛糠般颤抖,眼珠暴突,脸上所有的得意和刻薄都化作了极致的恐惧和痛苦。
剧痛让张嬷嬷下意识地松开了手,踉跄后退。
沈璃却如同被激怒的母豹,动作没有丝毫停顿。
她眼中燃烧着复仇的火焰,那火焰冰冷而残酷。
她看也不看地上翻滚哀嚎的张嬷嬷,目光一扫,落在墙角那个散发着浓烈馊臭味的木桶上——那是她每日仅能果腹的“食物”。
没有丝毫犹豫,沈璃猛地抄起那个沉重的馊饭桶!
桶内黏腻发绿的腐米混合着不明秽物,散发出令人作呕的酸臭。
“你主子赏的福气,”沈璃的声音如同九幽寒冰,带着一种审判般的冷酷,“给我吞干净!”
话音未落,她双臂灌力,将整个馊饭桶狠狠扣下!
不偏不倚,正正盖在因剧痛而张大嘴巴嘶嚎的张嬷嬷脸上!
“唔!咕噜噜——!”
张嬷嬷的惨嚎瞬间被堵死,变成了喉咙深处绝望的、令人心悸的咕噜声。
沉重的木桶将她整个头颅都罩了进去,里面黏腻冰冷的馊饭秽物瞬间灌满了她的口鼻!
更可怕的是,桶底似乎还残留着碎裂的碗碟瓷片,尖锐的玻璃渣混杂在腐米中,随着她本能的吞咽和挣扎,毫不留情地割划着她的口腔、喉咙和食道!
“呕……咕……嗬嗬……” 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从桶内沉闷地传来,伴随着剧烈的身体抽搐。
张嬷嬷像一条被扔上岸的鱼,徒劳地在地上翻滚扭动,双手疯狂地抓挠着扣在头上的木桶,指甲在桶壁上刮出刺耳的噪音。
腥臭的血沫开始从桶沿的缝隙里不断渗出,混杂着黄绿色的秽物,在地上蜿蜒流淌。
那原本尖利的嘶嚎,彻底变成了濒死般的、带着血沫气泡的咕噜声。
整个场面充满了原始而残酷的惩戒仪式感,一种沉默的、以牙还牙的暴力美学。
“反了天了!!” 一声尖锐到变形的厉喝,如同淬毒的鞭子抽打在空气里,骤然从院门口炸响!
华丽的鸾轿粗暴地撞开了本就摇摇欲坠的半扇院门。
虞槿一身鹅黄宫装,在灯笼火把的簇拥下,如同盛气凌人的神只降临污秽之地。
她那张精心描绘的娇媚脸庞,此刻因极致的愤怒和看到张嬷嬷惨状后的惊惧而扭曲变形,护甲死死掐着轿帘,几乎要将那昂贵的锦缎撕碎。
“给本宫剁了这个无法无天的疯妇!立刻!马上!把她剁碎了喂狗!”
虞槿的声音尖利刺耳,充满了歇斯底里的疯狂。
她身后的侍卫得令,眼中凶光毕露,腰间的长刀“锵啷”出鞘,雪亮的刀锋在火光下划出一道死亡的弧线。
带着呼啸的劲风,毫不留情地朝着被围在中央、刚刚直起身、嘴角还挂着一丝冰冷血痕的沈璃颈项劈去!
刀锋凌厉,快如闪电,眼看就要血溅当场!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玄金色的影子,如同撕裂夜幕的闪电,带着排山倒海的罡风,骤然从院墙的阴影处卷至!
“当啷——!!!”
一声震耳欲聋的金铁交鸣之声响彻整个听雪院!
来人甚至未曾拔剑,仅仅是用那镶嵌着狰狞蟒纹的沉重剑鞘,后发先至,精准无比地格挡在致命的刀锋之前!
巨大的力量碰撞,侍卫手中的长刀如同被巨锤砸中,瞬间脱手飞出,“哐当”一声掉落在远处的碎石地上,嗡嗡震颤。
一只穿着玄金蟒纹云靴的脚,稳稳地踏下,不偏不倚,正好踩在那本浸透了沈璃鲜血、又被张嬷嬷践踏蹂躏过的账册残页上。
月光与火光交织,照亮了来人身穿玄色蟒袍、高大挺拔的身影,以及那张俊美无俦却冰冷如霜、带着睥睨天下般压迫感的脸——摄政王,萧隐。
他深邃的眼眸如同寒潭。
扫过地上如同蛆虫般抽搐、被馊饭桶罩头、发出濒死呻吟的张嬷嬷,又掠过鸾轿上惊怒交加的虞槿,最后,落在了那个衣衫褴褛、满身血污尘灰、却倔强地挺直脊梁、眼神如孤狼般凶狠冰冷的女子——沈璃身上。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压,清晰地响在每个人的耳边:
“本王的狗,轮得到外人来管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