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对太子所请的批复很快下达,只有简单的一个【准】字,却蕴含着无限的期望与压力。戴梓接到谕令时,心情激动又忐忑。他深知这不仅是一次技术的验证,更是一场只能成功不能失败的政治任务。
在两名太子心腹侍卫的陪同下,戴梓带着两名最得力的弟子以及一车精心打包的工具、图纸和那套珍贵的简易蒸馏装置(他打算用它来提纯清洗用的酒精),来到了位于京郊的兵部匠作处火炮厂。
迎接他们的,是匠作处掌印郎中富察·鄂尔泰那张看不出喜怒的脸。鄂尔泰是胤禩门人的远亲,对太子突然塞人来“指导”工作,心中极为不满,却又不敢明着抗旨。
【戴先生,久仰大名。】鄂尔泰语气平淡,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慢,【太子爷有令,让下官等全力配合您‘试点新法’。不知先生准备从何入手?需要下官提供些什么?】
戴梓压下心中的激动,恭敬回礼:【鄂大人客气了。在下岂敢言‘指导’,乃是奉旨前来学习,并与诸位老师傅一同探讨,看能否为朝廷略尽绵力。】他姿态放得很低,【在下于铸炮之法,偶有些粗浅想法,或可一试。不知能否先参观一下贵处的泥范铸造流程?】
鄂尔泰皮笑肉不笑地应了,领着戴梓等人进入工坊。一进去,热浪、烟尘和巨大的噪音便扑面而来。工匠们赤着上身,汗流浃背地忙碌着,看到官员进来,也只是麻木地看一眼,便继续低头干活。空气中弥漫着泥土、金属和汗水的混合气味。
戴梓仔细观看着每一个步骤:制泥范、阴干、合范、浇铸、冷却、破范取炮…他看到老师傅们脸上深深的皱纹和被火燎伤的手臂,也看到了那令人揪心的高废品率——十口泥范,最终能得一两门完好火炮已是侥幸,余下的非裂即损,或有砂眼气泡,只能回炉重炼。
【唉,老法子了,费时费力,还看天吃饭。】一个老工匠捶着腰,对戴梓叹道,【泥范干不透不行,干裂了不行,浇铸时进气了也不行…难啊!】
戴梓心中有了数。他转向鄂尔泰,诚恳道:【鄂大人,诸位老师傅辛苦。在下确有一法,或可尝试改进。此法需先制作铁质模具,虽前期耗费些铁料工时,但一具铁模可反复使用数百次,铸炮规格统一,且不受天气影响,成功率或可大幅提升。】
【铁模?】鄂尔泰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戴先生,铁器坚硬,如何能做得出那般复杂的模具?即便做出,浇入铁水,冷缩之下岂不卡死?再者,这得耗多少生铁?成本几何?】他身边的几个工匠也露出怀疑甚至讥讽的神色。
戴梓不慌不忙,从弟子手中接过一卷图纸展开:【大人请看,模具并非一体,而是由数块组合而成,内壁可预先刻好炮膛形状,并留有‘笋头’以便脱模。至于冷缩…】他指向图纸上几处精妙的设计,【需计算好冷缩余量,并在关键处预留缝隙,涂抹特制涂料…】这些细节,许多都得益于元锦当初“杂书”中提到的概念和他自己的反复演算。
鄂尔泰听得似懂非懂,但见戴梓言之有物,图纸清晰,也不好直接驳斥,只得敷衍道:【既然先生有此雄心,那便试试吧。需要什么物料、人手,尽管开口。】他心下却冷笑,只等着看这“格物天才”如何碰一鼻子灰。
得到了虽不情愿但还算齐全的支持,戴梓立刻带着弟子和几名被指派来的年轻工匠投入工作。打造铁模的过程异常艰辛。首先是模具的精确分解与组合设计,需计算冷缩率,设计榫卯结构确保合模严密又便于开启;其次是内壁的光洁度与耐热性,需反复锻打打磨,并试验了数种由粘土、石墨和特殊砂浆调制的涂料,以抵抗铁水冲刷并便于脱模;最后是整体的稳固性,需设计坚固的外箍和底座。戴梓带着弟子们日夜赶工,失败了无数次,图纸修改了十几稿。
期间,鄂尔泰等人的阻挠从未停止。除了在物料领取上设置障碍,他派来的“协助”工匠中,竟有人暗中在已调好的涂料里掺入杂质,企图让铸模失败;还有人在戴梓计算冷却时间时,故意错误报时,试图干扰过程。幸得戴梓极其谨慎,对每一道工序都亲自复核,弟子们也日夜轮班看守关键物料和模具,才一次次识破并化解了这些阴谋。
十几日后,第一套由四块铁模组合而成的试验模具终于完成。试铸那天,工坊里围了不少人,有好奇的年轻工匠,也有等着看笑话的鄂尔泰及其亲信。气氛紧张得如同绷紧的弓弦。
炽热的铁水被抬来,缓缓注入组合好的铁模之中。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听着铁水注入的滋滋声,看着模具缝隙中冒出的青烟。
等待冷却的时间格外漫长。戴梓表面镇定,手心却全是汗。
终于,到了开模的时刻。几个工匠上前,小心翼翼地用工具撬开卡榫。当铁模被成功取下,露出那门泛着青灰色金属光泽、炮身规整、表面甚至带着模具带来的细微锻打纹路而非粗糙砂粒感的新炮时,整个工坊鸦雀无声!
更令人惊喜的是,经过检查,内壁光滑,砂眼气泡极少,几乎无需过多的錾磨加工!与旁边一口刚用泥范铸成、需要大量后期修补的炮坯相比,优劣立判!
【成功了?!一次就成了?!】一个老工匠的声音都变了调,激动地抚摸着炮身,【这…这光洁!省了多少錾磨的功夫!这法子要成了,咱们能多造多少好炮!】
鄂尔泰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勉强挤出一点笑容:【恭…恭喜戴先生,果然妙法!】他心中暗恨,立刻使了个眼色,让心腹赶紧去给八爷报信。
消息很快传回毓庆宫,胤礽和元锦都松了一口气,欣喜不已。这第一步,总算踏出去了!戴梓并未停歇,立刻又着手研究改进钻铳刀具与技法,力求解决火枪内壁粗糙的问题。
然而,就在铁模铸炮法开始小范围推广之际,流言也如同瘟疫般在京城蔓延开来,内容愈发恶毒和“精准”。
【听说了吗?太子爷为了立军令状,逼着兵部用他那门客搞的什么‘铁模法’,听说一套铁模耗的铁都够铸两门炮了!穷奢极侈!】 【何止啊!那法子邪性得很,铸出的炮又重又脆,根本不及泥范的扎实!这要运到前线,一放就炸,岂不是坑杀将士?!】 【我还听说,太子借此机会,安插了不少自己人进工部,账目搞得一塌糊涂,不知贪墨了多少…】
这些流言经过巧妙包装,听起来句句在理,字字诛心,极易煽动不明真相的官员和百姓的情绪。御史的弹劾奏折又开始悄然增多,虽未直接点名,但含沙射影,皆指向太子“用人不当”、“好大喜功”、“耗费国帑”。
这日,弘暄突发低烧,啼哭不止。元锦正在焦心照料,胤礽又一脸阴郁地从外面回来。
【岂有此理!】他一掌拍在桌上,震得茶盏乱响,也吓坏了本就不适的弘暄,孩子哭得更凶了。【孤夙兴夜寐,殚精竭虑是为了什么?戴梓改进工艺,初见成效,他们看不见!只会在背后搬弄是非,煽风点火!鄂尔泰那厮,阳奉阴违,账目上处处给孤下绊子!】
元锦一边轻拍着怀中被吓到的弘暄,一边温声劝道:【殿下息怒。流言止于智者,更止于实证。铁模铸炮成功,便是最好的回应。】待胤礽怒气稍平,她继续道:【至于账目,】她眸光微冷,【他们既要做手脚,必留下痕迹。殿下可让可靠之人,不必全面核查,以免打草惊蛇。只需重点核对铁料、焦炭、以及支付给外包匠户的工钱这三项。】她顿了顿,【物料出入库记录、采购单价与市价的差异、匠户领取工钱的画押记录,三者交叉比对,必有破绽。尤其是鄂尔泰急于阻碍铁模法,其在相关物料上的手脚,恐怕更迫不及待。】
正在此时,弘皙下了学过来请安,见到殿内气氛凝重,胤礽面带怒容,便乖巧地站在一旁,有些不安。他看到桌上有本被胤礽摔落的地图册,便悄悄捡起,掸去灰尘。他翻到了西北疆域那页,看着那片广袤而陌生的土地,又抬头看了看正在为“火炮”、“前线”之事忧心的阿玛和嫡额娘,小声问道:【阿玛…那些坏人…是在很远的地方打仗吗?戴先生造的好炮,能打败他们吗?】
孩童稚嫩的问题,却像一缕微光,暂时驱散了殿内的阴霾,也提醒着大人们为何而奋斗。
胤礽看着忧国忧家的妻子,看着稚嫩却显聪慧的养子和怀中因病啼哭的亲子,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怒火。【锦儿你说得对。孤不能自乱阵脚。】他目光重新变得锐利,【查账之事,就依你所言,孤这便安排最精细的人手去办!皙儿问得好,戴先生造的好炮,就是为了打败坏人,保家卫国!他们要斗,孤便奉陪到底!】
前线的烽火,朝堂的暗流,家庭的温情,技术的攻坚…这一切,都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将毓庆宫的命运紧紧缠绕其中。而那张小小的铁模,以及即将开始的账目核查,能否真正撬动这沉重而腐朽的旧格局,一切尚在未定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