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线大捷的喜悦如同投入滚油中的一滴冷水,在整个京城炸响,余波荡漾许久未平。康熙帝龙心大悦,一连数日脸上都带着笑意,对毓庆宫的态度也明显更加亲和。借着这股东风,胤礽趁热打铁,以“核算新法铸炮实际耗用,以便日后推广定制”为由,顺利地将查账的范围扩大到了兵部近一年的核心账目。
鄂尔泰如坐针毡,却不敢再明着阻拦。胤禩那边传来的指示只有冷冰冰的两个字:【稳住。】
【稳住?如何稳住?!】鄂尔泰在书房里焦躁地踱步,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太子的人像鬣狗一样咬着不放!现在连新账都要查,那批以次充好、倒卖出去的军料,还有熔炼…那些见不得光的银子…迟早要被翻出来!】
他的心腹师爷压低声音道:【大人,为今之计,唯有断尾求生。那些经手的老吏,还有那几个知道内情的匠头…必须让他们彻底闭嘴。至于账目…做得再干净,也架不住他们这般刨根问底,不如…】
师爷凑近,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库房走水,意外焚毁一批陈旧卷宗,也是常有之事。只要做得干净利落,死无对证,太子即便怀疑,也无可奈何。】
鄂尔泰脚步一顿,眼神剧烈闪烁起来。这无疑是一步险棋,但似乎也是眼下唯一能阻断调查的方法。【…去办!要快,要干净!】他最终咬牙下令,面色狰狞,【还有,那些可能被粘杆处盯上的匠户家眷,也一并‘送’出京去,永远别再回来!记住,要做得像是意外!】
毓庆宫内,气氛却与外界的猜测不同,并非全然乐观。
【消失了?】胤礽看着跪在面前的粘杆处侍卫,眉头紧锁,【什么叫连同家眷一起消失了?】
侍卫低头回禀:【启禀殿下,属下等根据名册暗访,发现其中三户匠人,早在半月前就举家迁离原址,邻里只道他们回了南方老家,具体去向无人知晓。还有两户,则在前几日夜间突然失火,虽未酿成大祸,但家中男丁皆不幸葬身火海…现场痕迹来看,似是意外。】
【意外?哪有这般巧合的意外!】胤礽气得一拍桌子,震得茶盏作响,【好个鄂尔泰,好个杀人灭口!他这是狗急跳墙了!前线将士在浴血奋战,他却为了一己私欲,在后方毁我根基,此獠不除,天理难容!】
元锦端着一碗冰镇百合绿豆汤进来,恰好听到最后几句。她将汤碗轻轻放在胤礽面前,柔声道:【殿下息怒。气大伤身。鄂尔泰越是如此,越证明他心虚害怕,证明我们查的方向是对的。人证虽暂时断了,但物证和账目,他总不能一把火全烧了。只要查到那批劣质军料的实际去向,或是找到银钱流向的实证,他照样无从抵赖。】她顿了顿,语气凝重,【只是,他如此疯狂灭口,恐怕所谋甚大,绝不仅仅是贪墨军饷那么简单。】
胤礽深吸一口气,接过绿豆汤喝了一口,冰甜的汤汁稍稍压下了他心头的焦躁:【孤知道。只是眼看线索在眼前断掉,实在憋闷。而且,八弟那边…绝不会只有这点手段。】他想起那份捷报,眉头并未完全舒展,【巴里坤之围虽解,但准噶尔主力未损,战事恐仍胶着。胤禩的‘安排’,绝不会就此罢休。他必会在我们最意想不到的地方发难。】
【所以,我们更要稳扎稳打。】元锦在他身旁坐下,【鄂尔泰越是慌乱,出的纰漏就会越多。殿下此刻更需冷静,步步为营。】
正说着,门外传来孩童清脆的笑声。只见弘皙牵着手脚并用、摇摇晃晃学走路的弘暄进了书房。弘暄如今已能利索地喊阿玛、嫡额娘,见到胤礽,立刻咧开没长齐牙的小嘴,张开手臂就要扑过来:【阿玛!抱!】
胤礽脸上的阴霾瞬间被驱散,笑着弯腰将小儿子抱进怀里,掂了掂:【暄儿今日又重了些。】
弘皙则规规矩矩地行礼:【儿子给阿玛、嫡额娘请安。】
【快起来。】元锦笑着拉过他,拿出丝帕替他擦去额角的细汗,【又带弟弟去哪儿玩了?一头的汗。】
【就在廊下看蚂蚁搬家。】弘皙答道,随即眼睛一亮,【阿玛,嫡额娘,我们发现了一件趣事!弟弟差点把玉蝉丢进蚂蚁洞里了!】
弘暄似乎听懂了哥哥在告状,立刻从怀里掏出他那枚寸不离身、温润莹白的羊脂玉蝉,紧紧攥着小拳头,奶声奶气地辩解:【蝉蝉!不给!蚂蚁!搬不动!】那玉蝉雕工精细,比他小手还大上一圈,确实不是蚂蚁能搬动的。
元锦被小儿子这认真的模样逗笑,顺着他的话问:【哦?暄儿怎么知道蚂蚁搬不动?】
弘暄眨巴着大眼睛,努力组织语言,小胖手比划着:【蚂蚁…小!蝉蝉…大!嗯…像…像戴先生…大铁疙瘩…何公公…推不动…要很多人!】他断断续续,却清晰地表达出了“小而多的蚂蚁搬不动大玉蝉,就像一个人推不动大铁疙瘩,需要很多人一起”的意思。
童言稚语,却让胤礽和元锦同时一怔,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讶和一丝深思。
弘皙在一旁补充道:【嫡额娘,弟弟说得有趣。方才蚂蚁搬一块比蝉小很多的糕点屑,确实来了好多蚂蚁才搬走呢。】
元锦心中一动,蹲下身平视着弘暄,鼓励道:【暄儿观察得真仔细!那你说说,如果有很多很多蚂蚁,是不是就能搬动更大的东西了?】
弘暄歪着小脑袋,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下,然后重重地点点头:【嗯!很多蚂蚁!排好队!一起用力!就能搬!】他还用力挥了挥小拳头,模仿着用力的样子。
胤礽看着小儿子,忽然朗声笑了起来,心中的郁气似乎也散了不少:【好!好一个‘排好队,一起用力’!】他摸了摸弘暄的头,【额娘说得对,科技之力可安邦定国,而众人之力,则可移山填海!皙儿,暄儿,你们都要记住这个道理。】
他这话看似对孩子们说,目光却看向了元锦。元锦微微颔首,明白胤礽是想通了,查案如同搬山,不能只靠一两个精锐死磕,需要调动更多力量,协同用力。
果然,翌日朝会之上,风云再起。
几位御史联名上奏,弹劾太子督办军械期间,纵容下属骚扰兵部正常公务,苛待工匠,致使怨声载道,有违仁德。言语之间,虽未明指铸炮之法不好,却将太子及其属下的人品和能力贬低了一番。
胤礽早已料到有此一招,不慌不忙,出列陈奏,将前线将领联名称赞火炮效用、以及康熙嘉奖的谕旨再次重申,而后话锋一转:【……儿臣深知新法推行不易,更需体恤匠人辛劳。故此,查核账目,绝非刁难,实为厘清成本,杜绝虚耗,以期将来能更精准地核算工价、发放赏银,使工匠劳有所得,朝廷物尽其用,此方为长远仁德之道。若其中果真有账目不清、贪墨横行之事,则非但损害朝廷利益,更是盘剥克扣了前线将士与辛苦匠人之应得,儿臣恳请皇阿玛,彻查到底,以正风气!】
他一番话,站在了道德和利益的制高点,将“查账”定义为“体恤工匠、保障军需”的仁政和必要措施,反而将攻击他的言论衬得狭隘可笑。
康熙高坐龙椅,目光扫过底下神色各异的臣子,最后落在神色坦荡的胤礽身上,缓缓开口:【太子所言,老成谋国。新法既已见效,后续事宜更需谨慎。查核账目,清理积弊,确有必要。着太子继续督办,各部需全力配合,不得借故推诿。】
皇帝一锤定音,胤禩一党的攻势被轻易化解。下朝后,胤禩面色如常地与同僚谈笑风生,只是袖中的手,微微握紧。
回到毓庆宫书房,胤礽屏退左右,只留了元锦。他从袖中取出一份密函,递给元锦:【你看看这个。粘杆处的人冒死从火场残骸里找到的,又费了不少力气复原。】
元锦接过,那是一张烧得只剩一小半的货单,模糊能辨认出“焦炭”、“一千斤”、“西山皇觉寺”等字样,还有一个特殊的画押标记。
【西山皇觉寺?】元锦蹙眉,【寺庙要如此大量的优质焦炭何用?】
【孤也疑惑。】胤礽眼神锐利,【已派人去暗中查探了。皇觉寺是皇家寺院,香火鼎盛,但并无冶铁炼钢之所。事出反常必有妖!】
正在此时,何柱儿在门外低声禀报:【殿下,四阿哥来了。】
胤禛依旧是那副冷面模样,行礼后便直接道明来意:【太子殿下,臣弟听闻匠作处账目清查遇到些阻碍?可有需要臣弟效劳之处?】他掌管户部,对钱粮账目之事最为精通。
胤礽正需帮手,闻言便将目前遇到的困难——关键人证或失踪或亡故、物证寻找艰难——简要说了,并未提及那份烧焦的货单。
胤禛听罢,面色更冷:【贪墨横行,靡费国帑,更致使军械供应迟滞,此乃误国之蠹虫!】他沉吟片刻,道:【账目之事,若从源头查起困难,或可从末端反推。臣弟可设法调阅鄂尔泰及其亲信家眷、还有其妻弟炭行近年来的银钱往来、田产铺面购置记录。贪墨之银,总要有个去处。只要找到巨额不明来源的财货,便是铁证。】
胤礽眼中一亮,这确实是一个极好的突破口!【好!此事便有劳四弟了!务必隐秘。】
【臣弟遵命。】胤禛拱手,顿了顿,又看似无意地提了一句,【听闻西山皇觉寺后山近日似乎格外热闹,常有陌生车马出入,也不知在忙些什么。】
胤礽和元锦心中同时一震!胤禛这话,分明是意有所指!他难道也查到了什么?
送走胤禛后,胤礽神色凝重:【老四的消息,竟也如此灵通?他这是示好,还是另有所图?】
元锦思索道:【或许兼而有之。四阿哥向来务实,眼见殿下新法成功,圣心稳固,他顺势靠拢,既能打击八阿哥一党,也能为自己谋取实务功劳,符合他的性子。眼下,他的目标与我们一致,便是盟友。】
胤礽点头:【但愿如此。】
调查在明暗两条线上紧锣密鼓地进行。又过了两日,粘杆处终于从西山传回消息。
【殿下,查清了!】侍卫风尘仆仆,压低声音禀报,【皇觉寺后山有一处极其隐蔽的别院,看守森严,并非寺产,而是挂在鄂尔泰一位远房表亲名下。院内设有私炉,耗费焦炭量极大,却并非用于冶铁。我等暗中观察,发现每隔几日,便有马车将大量焦炭运送入院,同时运出的,则是一些看似普通的箱笼,但车辙印极深!】侍卫从怀中小心翼翼取出一小块用布包着的残渣,【属下买通了一个往外运送炉渣的杂役,这是从其炉渣中偷偷拣出的,并未完全熔炼干净的银块残片,上面…似乎还残留着极淡的官印痕迹!】
虽然印记模糊难辨,但结合其形态质地,绝非普通银饰所能有。
【熔炼官银?!】胤礽猛地站起身,又惊又怒。私自熔炼官银,是形同谋逆的大罪!鄂尔泰贪墨的胆子之大,简直超乎想象!
元锦也是倒吸一口凉气:【他贪墨了铸造火炮的银钱和物料,竟还用贪墨来的优质焦炭做燃料,私自熔炼可能来路不正的官银,重新铸成银锭或器物流出!这简直是一条完整的黑色产业链!】
【好!好个鄂尔泰!真是自寻死路!】胤礽眼中寒光爆射,【立刻加派人手,给孤死死盯住那个别院!收集所有证据!等待时机,人赃并获!】
【嗻!】
侍卫退下后,胤礽激动地在殿内踱步:【终于…终于抓到他的狐狸尾巴了!私熔官银,我看他这次如何狡辩!】
元锦却显得更为冷静:【殿下,此刻更需谨慎。鄂尔泰此举,背后未必没有其他人指点或参与。若能顺藤摸瓜…】她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很明显,若能借此揪出胤禩,才是最大的胜利。她随即补充道:【殿下,既然他们在熔炼官银,必然需要重新铸造。若能找到他们私铸银锭所用的模具,或是查探他们流出银两的成色、样式,与市面上流通的进行比对,或许也是突破口。】
胤礽冷静下来,点了点头:【放心,孤明白。要么不动,一动必要连根拔起!你的建议很好,孤会让他们一并留意!】
恰在这时,弘暄又抱着他的玉蝉,笑嘻嘻地跑进书房,一头扎进胤礽怀里:【阿玛!举高高!】
胤礽心情大好,一把将儿子高高举起,逗得弘暄咯咯直笑。玩闹间,弘暄手中的玉蝉不小心脱手飞出,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弘暄立刻瘪嘴要哭。元锦忙捡起来,仔细查看,幸好并未摔坏。她将玉蝉递还给儿子,柔声道:【暄儿看,蝉蝉没事。以后可要拿稳了,知道吗?】
弘暄破涕为笑,紧紧抓住玉蝉,用力点头,忽然冒出一句:【蝉蝉结实!像…像戴爷爷的炮!摔不坏!】
童言无忌,却让胤礽和元锦再次会心一笑。胤礽亲了亲儿子的小脸:【对!咱们造的炮,就像暄儿的玉蝉一样结实耐用!】
然而,弘暄接下来的一句话,却让两人笑容微顿。
小娃娃摆弄着玉蝉,嘟囔着:【嗯…炮炮好…但…但运炮炮的车车…不好…路不好…晃晃…会摔…】他模仿着马车颠簸的样子,小身子左摇右摆,【车车坏了…炮炮就摔跤…疼…】
运炮的车?路?
胤礽和元锦对视一眼,神色骤然凝重。胤礽猛地想起一事:【昨日兵部呈报,说是又有一批新铸成的火炮在运往西北的官道上翻了车,损毁了三门!折子只道是雨后路滑,车轴不堪重负所致…莫非…】元锦接话道,声音发紧:【莫非这不是意外?鄂尔泰贪墨的,恐怕不止是银钱物料,连这运送军械的车辆制造、道路维护的款项,也早已被层层盘剥,偷工减料?!】若真如此,那前线大军依赖的后勤生命线,简直千疮百孔,危机四伏!弘暄这无心之语,恐怕正戳中了一个远比贪墨银两更可怕、更致命的隐患!
殿内的喜悦气氛,悄然蒙上了一层厚重的阴影。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们正在全力追查一只肥硕的螳螂,却险些忽略了身后可能存在的、更危险的黄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