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紫禁城,闷热中透着一丝压抑。尽管康熙皇帝明确表态支持有限度的西学交流,但以简亲王喇布为首的守旧派并未罢休。朝堂之上,虽不再有激烈的当庭争执,但那种无形的、如同绵里藏针般的阻力,却让主管此事的胤礽倍感压力。连带着,毓庆宫的气氛也不似往日轻快。
这一日,胤礽从乾清宫议政回来,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元锦见状,便知朝堂上定是又起了波澜。她也不多问,只亲手沏了杯清热解暑的菊花茶递过去,又示意乳母将正在院子里追逐蝴蝶的弘暄带过来。
【阿玛!】弘暄像个小炮弹似的冲进来,额头上还带着细密的汗珠,手里攥着一朵刚掐的粉紫色喇叭花,【给您!花好看,闻着香香的!】
孩童天真烂漫的笑容和举动,瞬间冲淡了胤礽心头的阴霾。他接过那朵不起眼的小花,放在鼻尖嗅了嗅,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真心的笑意,一把将儿子抱起来掂了掂:【好,暄儿摘的花最好看。今儿个又去哪儿野了?】
【就在御花园!看蚂蚁搬家,还有蝴蝶飞飞!】弘暄兴奋地比划着,【额娘说,不能跑太远,暄儿听话!】
元锦笑着拿湿帕子给儿子擦汗,对胤礽柔声道:【殿下辛苦了,先用些茶点歇歇吧。晌午小厨房做了您爱吃的荷叶粥和清爽小菜。】
一家三口正说着话,何柱儿却面色凝重地进来禀报:【殿下,娘娘,四爷府上来人,说是有要事相商,请殿下得空过府一叙。】
胤礽与元锦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老四胤禛素来沉稳,若非紧要之事,绝不会在他刚下朝就急着相请。
【可知是何事?】胤礽沉声问。
何柱儿压低声音:【来人口风紧,只隐约透出,似乎与那两位法兰西传教士有关,还牵扯到了…八爷那边。】
胤礽神色一凛,立刻起身:【备轿,孤这就去四爷府。】他转头对元锦道,【锦儿,宫里和孩子们,你多留心。】
元锦点头:【殿下放心去便是。】
胤礽匆匆离去后,元锦的心也提了起来。与西洋传教士的接触,果然成了胤禩攻击太子的新靶子。她定了定神,吩咐宫人看好门户,又特意叫来弘皙,叮嘱他今日好生温书,照看好弟弟,莫要乱跑。
弘皙如今已是个半大少年,举止越发沉稳,闻言恭敬答道:【嫡额娘放心,儿子晓得轻重。】
安排妥当,元锦便坐在窗下,一边做着针线,一边等待消息,心中却是不停思索,胤禩这次,又会使出什么手段?
约莫过了一个多时辰,胤礽才从雍郡王府回来,脸色比去时更加阴沉。他屏退左右,只留了元锦在室内,才压低声音道:【老四查到些东西。胤禩的人,不知从何处弄到了白晋神父用拉丁文写回欧洲的信件抄本,其中提及在我大清传教之艰难,经他们找的译者“翻译”,竟成了‘此地百姓深受儒家异端学说束缚,君王亦对此抱有戒心’等悖逆之语!他们打算在合适的时机,将这份‘译文’公之于众!】
元锦倒吸一口凉气。这“异端学说”、“君王戒心”的字眼,若被曲解渲染,扣上一顶“诽谤圣学、非议君上”的大帽子,不仅那两个传教士性命难保,就连主张与之交流的太子,也难逃“引狼入室”、“识人不明”的罪责!
【好毒的计策!】元锦柳眉紧蹙,【这信件内容若被捅到皇阿玛面前,后果不堪设想!殿下,四爷可说了如何应对?我们必须拿到信件的真实内容,或者证明那份译文的谬误!】
胤礽摇头,眉宇间满是忧色:【信是拉丁文所写,胤禩的人定会严加保密,我们连信件全文都未见到,译者也是他们的人,如何辩驳?如今敌暗我明,太过被动。】
正一筹莫展之际,弘暄抱着个布老虎,睡眼惺忪地从里间走出来,显然是午觉刚醒。他揉着眼睛,走到元锦身边,含糊地问:【额娘…阿玛为什么不高兴?是有人不听话吗?】
元锦心中烦闷,本不欲与小儿多说,但看着儿子纯真的眼神,还是耐着性子简单解释道:【是有一些人,说了不好的话,想让你阿玛为难。】
【不好的话?】弘暄歪着头,【像上次那个白胡子老爷爷说天父造东西一样,让人听不懂的话吗?】
胤礽心中一动,蹲下身看着儿子:【暄儿还记得那个红毛老爷爷?】
【记得呀!】弘暄点头,【他给了暄儿陀螺,还说了奇怪的话。不过…】小家伙努力回忆着,【约翰叔叔后来跟何公公说悄悄话,好像也说了那种听不懂的话,什么‘拉…拉什么文’?还说…说白爷爷写信回家,好像有点不高兴呢…】
弘暄稚嫩的话语,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在胤礽和元锦心中漾开涟漪。【约翰…拉什么文…诉苦…】元锦沉吟道,【殿下,暄儿的话虽孩子气,却提醒了我们。约翰周旋于传教士与我朝之间,又是商人逐利,或许是最容易突破的环节。只是,如何让他开口?】
胤礽眼神锐利起来:【孤知道了。光靠何柱儿攀交情不够,得让他感到切实的利害关系。】
事不宜迟,胤礽与胤禛立刻分头行动。粘杆处严密监控约翰及可能与译者接触的人员,但对方极其谨慎,难以抓到实证。何柱儿试探约翰,约翰却口风甚紧,只谈风月,不涉正事。
与此同时,元锦则想到了另一个思路。【殿下,既然难以从外部取证,或可从信件本身入手。拉丁文与我朝文字迥异,其语法、句式必有规律。可否让戴先生设法向白晋神父请教一些简单的拉丁文词句,尤其是关于‘差异’、‘困难’、‘尊敬’等可能出现在信中的词汇的多种表达方式和语境含义?我们即便无法得见信件全文,但若能在朝堂上指出对方译文在关键用词和语气上的谬误,亦可揭穿其篡改之实。】
【釜底抽薪!】胤礽眼中精光一闪,【好!就这么办!】他立刻修书一封,将计划告知胤禛。胤禛则利用户部职权,以核查关税、整顿市舶为由,对约翰的货物和账目进行了几次“例行”却严格的盘查,让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
在多方努力下,约翰的态度终于松动。何柱儿趁机以“太子爷赏识西洋器物,欲长期合作,但需确保合作伙伴背景清白,不至卷入是非”为由,半利诱半施压。约翰权衡利弊,最终透露:白晋信中确有抱怨传教困难之语,但紧接着就是大段表达对中华文化的深刻理解和寻求尊重与适应之道的文字,主旨是学术性的探讨和感慨,绝非简单的“诽谤”。他还隐约提及,胤禩的人找的译者,学问似乎并不十分扎实。
拿到这一关键线索,结合戴梓从白晋那里请教来的拉丁文语法知识和特定词汇的 nuanced 含义,胤礽一方终于有了反击的底气。戴梓将白晋关于文化差异的学术观点详细记录在案。
就在一切准备就绪之际,胤禩果然发难了。这一日大朝会,一位被胤禩暗中支持的御史突然出列,慷慨陈词,声称获得法兰西传教士白晋诽谤儒学、非议君上的铁证,并呈上了那封拉丁文信件的“译文”。
朝堂之上,顿时一片哗然。简亲王喇布等人更是情绪激动,要求立刻锁拿洋人,严惩太子。
康熙帝面色沉静,看不出喜怒,目光扫向胤礽:【太子,此事你如何说?】
胤礽早已成竹在胸,从容出列。他先是请康熙宣戴梓及他整理的白晋谈话录上殿,然后又请那位呈递“译文”的御史说明译文来源及译者身份背景。
当戴梓将那份记录着白晋神父完整、严谨学术观点的谈话录呈上,并依据对拉丁文的理解,当庭指出御史所呈“译文”在几个关键词汇的翻译上存在严重曲解,完全背离了原文可能表达的探讨和尊重语境时,那位御史顿时支支吾吾,无法说出译者的可靠来历和学术背景。粘杆处适时呈上的、关于约翰与胤禩门下清客(即那位落魄举子)暗中接触的证据,更是将胤禩一党蓄意构陷的阴谋暴露无遗。
康熙帝高坐龙椅,并未立刻表态。他详细翻阅了戴梓的记录,又反复诘问了御史和戴梓关于拉丁文细节的理解,甚至考较了“困难”、“差异”、“尊重”等词在特定语境下的微妙区别。戴梓对答如流,引经据典(引用白晋的解释),而御史则面红耳赤,破绽百出。康熙帝沉默片刻,冰冷的目光扫过站在下方、面色微白的胤禩,最终沉声道:“私印文书,断章取义,构陷洋人,牵连储君,尔等好大的胆子!着将那名舞弊举子交顺天府严办,御史风闻奏事不察,降级罚俸!洋人白晋,学术交流之心可鉴,然亦当谨守本分。太子明辨是非,处置得当,朕心甚慰。”
一场凶险的风波暂告平息,但胤礽和元锦都明白,这远非终点。胤禩此次受挫,只会更加记恨,手段也会越发隐蔽狠辣。
回到毓庆宫,胤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紧紧握住元锦的手:【锦儿,此次又多亏了你!若非你想到让戴先生从拉丁文本身入手,釜底抽薪,孤今日恐怕难以如此干净利落地反击成功!】
元锦亦是心有余悸,微笑道:【是殿下运筹帷幄,与四爷配合无间。妾身只是尽了本分。】
这时,弘暄跑过来,好奇地问:【阿玛,今天那些说您坏话的人,被打板子了吗?】
胤礽笑着将儿子抱起来:【嗯,坏人得到惩罚了。暄儿也立了功呢,你那天说的话,帮阿玛和额娘想到了办法。】
【暄儿立功了?】弘暄睁大眼睛,不明所以。
【对呀,】元锦摸摸儿子的头,柔声说,【因为暄儿记住了那个约翰叔叔说的话,帮阿玛和额娘打开了一个结。以后暄儿也要像这样,留心观察,好不好?】
【好!】弘暄似懂非懂,但听到夸奖,还是很开心地重重点头。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洒在一家三口身上,温暖而宁静。然而,无论是胤礽还是元锦都清楚,与胤禩的较量将长期存在,而引入西学带来的思潮碰撞,也必将引发更多、更复杂的挑战。他们未来的路,注定不会平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