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隶布政使衙门的公文被胤礽以退为进的奏章巧妙化解。康熙阅后,沉吟片刻,朱笔批下一个“准”字,还额外从内帑拨下一笔款项,专门用于“试点推广”事宜。消息传出,毓庆宫众人松了口气,而某些暗中期待看笑话的人,不免有些悻悻。
“主子爷,皇上还特意吩咐,让咱们选派得力人手,务必把试点办成标杆呢!”何柱儿眉开眼笑地禀报。
胤礽坐在书案后,指尖轻轻敲击着一份直隶地图,神色却不见多少轻松。他看向正在核对一叠农事记录的元锦,轻叹一声:“皇阿玛虽准了,但这试点之事千头万绪。选派何人主持方能服众?种子如何分配才显公允?那些堆肥、水车的使用窍门,又如何确保各地农户真能掌握?若有一处办得不好,反倒授人以柄,说我们劳民伤财,徒有其表。”
元锦放下手中的记录,那是她根据南苑庄头和戴梓的汇报整理的,上面详细记载了不同堆肥方法的对比、水车在不同水流下的效率等数据。她温婉一笑,递过一杯参茶:“殿下所虑极是。不过,臣妾近日整理这些农事记录时,倒想起一个人。前日戴先生提及,直隶有位告老还乡的宋农正,曾在河南任上因地制宜推广过新式耧车,极有见地,为人也刚正不阿。如今虽已致仕,但在农事上造诣极深,于乡绅百姓中颇有声望,或可请他来主持此事?”
“宋农正?”胤礽沉吟片刻,眼中渐亮,“孤记得此人,当年在河南任上,确实有‘农痴’之名。若能请动他出山,以其声望和经验,确能省去许多口舌之争,也能让农户更易信服。何柱儿,即刻备厚礼,派得力之人,持孤的名帖,务必礼数周全,恭请宋老先生出山相助。”
“嗻!”何柱儿领命而去。
元锦又道:“至于那些稼穑技巧如何传授,臣妾想着,不若编撰一本浅显易懂的《农事指南》。只是这编写也非易事,”她拿起几张戴梓绘制的草图,上面是水车的分解图,“既要准确无误,又要让不识字的农户能看懂。臣妾与戴先生试绘了几幅图,总觉得还不够直观。比如堆肥何时翻堆才算恰到好处?水车的叶片角度如何根据水流缓急调整?单靠图画和文字,实在难以说清其中精妙。”
“还有一难,”胤礽蹙眉指着地图,“各地土质、气候、水源条件迥异。南苑成功的法子,到了山区、到了盐碱地,未必适用。若不顾实际盲目推广,反会害了农户,砸了招牌。”
元锦点头,深以为然:“殿下考虑得是。所以这试点选址更要谨慎,要在直隶境内,挑选山地、平原、水乡等几个有代表性的州县,同时试种,记录差异,不断完善指南内容。这《农事指南》,也绝不能是死板的一套,需留有根据本地情况调整的余地。” 为了更直观地展示技术,元锦甚至带着弘暄在毓庆宫后院开辟了一小块“示范田”,按照南苑的法子堆肥、播种,让宫人们都能亲眼看到变化。
【额娘!快来看!我的小白菜又长高啦!】弘暄举着小木桶,正在给他那片宝贝菜地浇水,见到父母过来,兴奋地招手。他如今每日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来看他的菜地,小脸上满是认真。
元锦走过去,看了看菜苗的长势,又摸了摸堆肥的温度,对身旁的宫人讲解道:“你看,这堆肥发热正好,说明腐熟得好。若是温度低了,便是水分太多或翻堆不够。”她借机将《农事指南》里难以描述的经验,通过实际操作演示出来。
弘暄有样学样,也伸出小手想摸,被元锦轻轻拦住:“暄儿还小,这个烫。”小家伙也不闹,转而指着旁边一幅他自己画的、歪歪扭扭的“丰收图”:【额娘,等我种的菜长大了,也要送给皇玛法尝尝!皇玛法吃了好吃的,是不是就不会那么累了?】
孩子无心的话语,让胤礽和元锦相视一笑,心中却是一动。
处理直隶农务的同时,江南的线也终于传来了突破性的进展。这日深夜,胤禛亲自来到毓庆宫,虽面色疲惫,眼中却带着振奋之色。
“二哥,得手了!”胤禛压低了声音,从怀中取出一个以油布包裹的、巴掌大小的册子,“这便是那暗账的抄本,原件已妥善藏匿。李卫趁着那王书吏嫁女那日,人多眼杂,宾客盈门,眼线也被分散,才设法潜入取得,并连夜抄录。为防万一,原件已另觅安全之处藏匿。”
胤礽接过那本略显陈旧、边角磨损的册子,手指竟有些微颤。他深吸一口气,就着烛光缓缓翻开。里面是用蝇头小楷密密麻麻记录的账目,时间、地点、人物、款项,条分缕析,触目惊心。不仅涉及漕运各级官吏的贪墨分润,更隐隐指向了京城中的几个权贵,其中赫然包括了胤禩的母族关联之人及门下奴才!
“好!好一个胤禩!”胤礽合上册子,眼中寒光凛冽,“果然是他!人证可安排妥当了?”
“二哥放心。”胤禛点头,“王书吏及其家小,已按计划由李卫派人护送,走海路南下,此刻应该已经出海。他见了殿下的亲笔印信,又得知家人已得保全,这才将所知内情和盘托出。据他交代,胤禩的人不仅在漕工中安插了眼线,还准备了克扣工钱、制造事端,准备在漕粮北运的关键时刻煽动闹事,制造‘太子无能,致使漕运瘫痪,民心不稳’的假象。”
“其心可诛!”胤礽猛地一拍桌案,胸口剧烈起伏。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在书房内踱了几步,“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但还不到摊牌的时候。胤禩在朝中经营日久,党羽众多,若无十足把握,恐被其反咬一口,说他攀诬。况且,漕运关乎京师命脉,此刻掀开,若引起漕运震荡,反倒不美,正中了他们下怀。”
“二哥的意思是?”
“引而不发,静待时机。”胤礽站定,目光锐利如鹰,“他既想在漕运上做文章,那我们便让他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四弟,你让李卫继续暗中监视,务必掌握他们煽动漕工、克扣钱粮的确凿证据,最好是能拿到他们下达指令的实物凭证!同时,我们要准备好应对之策,确保漕运畅通无阻!必要时,可让我们的人,提前在漕工中揭露他们的阴谋,争取主动!”
“臣弟明白!”
送走胤禛,胤礽回到内室,见元锦仍在灯下等着他,面前还铺着未画完的农具图解。他将暗账之事简要说了一遍,元锦听得心惊,却也松了口气。
“有了这个,主动权便在我们手上了。”元锦为他斟了杯安神茶,“只是,江南之事凶险,对方狗急跳墙,殿下还需万分小心。”
“孤知道。”胤礽握住她的手,看到她眼底的青黛,心疼道,“倒是你,编撰《农事指南》劳心费力,还要照料暄儿,教导宫人,更要早些歇息才是。戴梓那边,新水车的轴承研制的如何了?”
元锦揉了揉额角:“正遇到难关,戴先生试了几种木料包铁,都不甚耐磨,用久了容易松动,影响汲水效率。这个问题不解决,水车推广便要大打折扣。”
“让他在格物院集思广益,不必急于求成。”胤礽宽慰道。
次日,弘暄惦记着给皇玛法送菜的事,一大早就跑来正殿。元锦见他如此执着,便亲自去后院的小菜园,择了最水灵的小白菜和嫩红薯叶,又清炒了一碟,装在一个精致的食盒里,让弘暄带上他画的那幅画。
“去吧,跟着何柱儿,见了皇玛法要规矩些,莫要吵闹。”元锦细心叮嘱。
乾清宫内,康熙刚批完一批奏折,正揉着眉心,听闻嫡孙来了,脸上不禁露出些许笑意。
“孙儿给皇玛法请安!”弘暄像模像样地行礼,小身子晃了晃,被旁边的梁九功赶紧扶住。
“快起来。”康熙招招手,“到皇玛法这儿来。今日怎么想着过来了?”
弘暄迈着小短腿跑过去,献宝似的举起食盒和画:“皇玛法,这是暄儿和额娘给您准备的!暄儿自己种的小白菜,还有南苑的红薯叶子,可嫩了!还有暄儿画的画!”
康熙微微一怔,接过食盒打开,一股清淡的蔬菜香气飘出。再看那幅童趣盎然的画,上面是圆滚滚的红薯和笑得开心的娃娃,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些:“哦?红薯叶子?暄儿自己种的菜?皇玛法倒是要好好尝尝。”
“额娘说,吃了青菜身体好!”弘暄扒着康熙的膝盖,眼巴巴地看着他,“阿玛和额娘天天忙着让地里多长粮食,说这样大家都能吃饱饭。皇玛法您吃了,也要开心呀!您最近都不怎么笑了……”
孩子纯真无邪、充满关切的话语,像一股暖流,悄然沁入康熙因朝政烦忧而略显冷硬的心田。太子与八阿哥之间的暗流涌动,臣子们的各怀心思,他岂会不知?此刻看着孙子清澈的眼眸和这份不掺任何杂质的朴素心意,朝堂上的那些算计倾轧,似乎都淡去了几分。
“好,好孩子。”康熙摸了摸弘暄的头,语气是难得的温和,“皇玛法心领了。梁九功,拿去让御膳房仔细做了,朕午膳就用这个。”
他又拿起那幅画,仔细看了看,指着那个笑脸娃娃:“暄儿画得不错,这娃娃……很像你。”
弘暄见皇玛法收了礼物,还夸了自己,高兴得小脸通红,大着胆子扯了扯康熙的衣袖:“皇玛法,您吃了要是喜欢,暄儿以后还给您送!额娘说,等秋天红薯长大了,更甜呢!”
康熙被孙儿的贴心逗得开怀,将他抱到膝上,耐心地问起他近日的功课。当听到弘暄奶声奶气地背诵《悯农》,还认真地说“阿玛额娘天天看那些农书,就是想像诗里写的那样,不让农夫饿肚子”时,康熙的目光柔和了许多,轻轻拍了拍孙儿的背。
弘暄离开后,康熙独自站在窗前,看着那幅充满童真的画和桌上那碟翠绿的菜肴,沉默良久。他自然知道这背后有太子妃的细心引导,借孩子之手来缓和关系,展现毓庆宫的“亲农”与“孝心”。但这份不涉权争、只关民生与亲情的心意,以及孩子那纯粹的担忧与祝福,确实触动了他内心最深处对天伦之乐和江山永固的渴望。
“梁九功。” “奴才在。” “传朕口谕,太子妃元锦,编撰《农事指南》,克尽厥职,于国有功,赐东珠一对,宫缎四匹。另,南苑试点之事,着太子胤礽用心办理,一应所需,优先供给,务求实效。” “嗻。”
这份赏赐很快送到了毓庆宫,意义非凡。它不仅仅是对元锦个人的褒奖,更是康熙对太子近期所为的一种默许和肯定,是对他们“重农”路线的支持。
胤礽和元锦领旨谢恩,心中都明白,这是弘暄那孩子,用他纯真的心意,为他们叩开了一扇至关重要的门。
“看来,咱们暄儿还真是个小福星。”胤礽握着元锦的手,望着窗外在院子里奔跑嬉笑的儿子,语气中带着感慨与欣慰。
元锦眼中满是温柔:“臣妾只愿他永远保有这份赤子之心,明是非,知冷暖。”
江南的暗涌与直隶的生机,宫闱的温情与朝堂的博弈,在这一刻,仿佛找到了一种微妙的平衡。然而,无论是胤礽还是元锦都清楚,这平衡之下,是即将到来的、更为激烈的风雨。暗账在手,如同握住了对手的命门,但何时引爆,如何引爆,仍需等待一个最佳的时机。而那个时机,或许就藏在即将到来的漕粮北运之中。与此同时,戴梓面对的技术瓶颈,宋农正即将主持的农业试点,每一件都需要他们倾注心血。前路漫漫,但他们步履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