毓庆宫内的气氛因那厌胜木牌之事,蒙上了一层难以驱散的阴影。但正如胤礽所言,越是如此,越不能自乱阵脚。接下来的日子,表面上看去一切如常,甚至比以往更加井然有序。
元锦将更多的精力投入到了京郊皇庄推广新式纺车的事情上。她改良的是一种被称为“多锭纺车”的器械,原理并不复杂,主要是在传统手摇纺车的基础上,增加了纺锭的数量,并优化了传动结构,使得一人摇动,可同时纺出多根纱线,极大地提升了效率。
图纸早已交给内务府造办处技艺最精湛的几位木匠师傅研究制作。这日,第一台样机终于完成,特意被运到了毓庆宫后殿一处僻静的厢房内,供元锦查验。
厢房内,那台崭新的纺车安静地立着,木质部件打磨得光滑,结构看起来比寻常纺车复杂许多,几个纺锭整齐排列。元锦在挽月的陪同下,细细查看每一个榫卯衔接和皮带传动之处。
【“娘娘,按照您的图纸,这纺车可以同时带动五个纺锭。奴婢试过了,摇动起来确实比旧式的要沉些,但只要习惯了,纺出的纱线又多又匀。”】负责跟进此事的掌事太监福顺在一旁躬身禀报,脸上带着几分兴奋。
元锦亲手试了试摇柄,感受了一下力道,又查看了初步纺出的棉纱样品,点了点头:【“不错,大体上符合预期。只是这里,”】她指着连接纺锭的皮带,【“用久了恐怕易磨损断裂,让工匠们想想,是否能用更耐磨的材质,或者在容易摩擦的地方加一层薄铜片保护。”】
【“嗻,奴才记下了。”】福顺连忙应道。
【“先在皇庄里寻几个手巧又肯学的妇人,用这台样机教授,看看实际纺纱的效率究竟能提升多少。注意记录清楚,每日产出几何,比旧法节省多少人力时间。”】元锦吩咐道。数据是最有说服力的。
【“奴才明白。”】
正说着,外面传来通报,四阿哥胤禛来了。元锦有些意外,连忙迎了出去。胤禛通常不会直接到内院来寻她。
【“四弟怎么过来了?可是机械司那边有何要事?”】元锦请他到旁边花厅落座,让挽月上茶。
胤禛依旧是一副冷峻神色,但眉宇间似乎比往常更沉凝几分。他坐下后,直接道:【“太子妃娘娘,臣弟今日前来,并非全为机械司公事。机械司那边,按照娘娘提点的方向,水力传动和齿轮组的试验颇有进展,虽仍不完美,但验证了方向可行,继续改进便是。”】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臣弟前来,是想告知娘娘,臣弟也听闻了……近日宫中有些关于毓庆宫的不妥流言。”】
元锦心下一凛,面上却不显:【“多谢四弟告知。不知……这流言起于何处?”】她更关心源头。
胤禛抬眼,目光锐利:【“臣弟近日从一些渠道得知,坊间与部分官员私下聚会时,有流言滋生。所言无非是‘太子妃干预工事,女子干政,非国家之福’,更甚者,将格物院、机械司之新举,附会为‘不务本业,靡费国库,致星象有异,地气不和’。其心叵测。”】他特意强调了“官员私下聚会”,暗示这是有组织的舆论攻势。
听着胤禛的描述,元锦袖中的手微微收紧。天象地气?这与那厌胜木牌的阴毒诅咒何其相似!一个从“天意”、“鬼神”等虚无缥缈处入手,败坏声望;一个用最阴暗的巫蛊之术,直接谋害。一明一暗,一虚一实,这是要将胤礽和她置于“天人共弃”的境地!手段如此系统,绝非一时兴起。
【“多谢四弟告知。”】元锦定了定神,语气平静,【“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我与殿下所为,皆是为江山社稷、黎民百姓计。些许流言,动摇不了根本。”】
胤禛颔首,眼中掠过一丝赞许:【“娘娘心胸气度,胤禛佩服。太子殿下行事光明磊落,新政成果初显,皇阿玛心中自有明断。只是,”】他话锋一转,【“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娘娘与殿下还需多加小心。臣弟在宫外,也会多加留意。”】这已是明确的表态和支持。
【“有四弟这句话,我便安心许多。”】元锦真诚道。关键时刻,胤禛的立场至关重要。
送走胤禛,元锦独自在花厅坐了片刻,细细思量。流言与厌胜之物齐发,这攻势来得又快又急,目的显然是为了打击胤礽的声望,阻碍新政。对方在暗处,且手段阴毒,确实需要格外警惕。
傍晚,胤礽回来,元锦便将四阿哥来访及流言之事告诉了他。
胤礽听完,冷笑一声,眼中却无太多意外:【“果然来了。他们见机械司渐有起色,你那纺车也要推广,坐不住了。先是老九在户部使绊子,不成,便换这阴私手段。流言惑众,巫蛊厌胜,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何柱儿那边,可有线索?”】元锦问。
胤礽摇了摇头,面色微沉:【“那木牌所用是最寻常的杨木,雕刻手法也普通,宫中会木雕的太监匠人不知凡几。朱砂和字迹也难寻独特之处。埋藏的地点虽在御花园假山,但那里人来人往,很难锁定具体时间和人。对方做得十分干净。”】
他握紧她的手,寒声道:【“他们这是要营造声势,倒逼皇阿玛对孤施压。着实可恶!”】
元锦反握住他,眸中闪过一丝决断:【“殿下,他们既然用流言这种‘软刀子’,我们便不能只被动防御。纺车样机已成,此事本就该奏报皇阿玛和太后知晓。不若借此机会,将事情摊开到明处。太后向来慈爱,对新鲜事物也有兴致,若她老人家看了觉得好,开了金口,那些‘女子干政’、‘有违祖制’的流言,便不攻自破大半。我们行的是便民利国之实,何惧他虚言构陷?”】
胤礽眼睛一亮:【“好主意!皇玛嬷向来喜欢你,由她老人家出面看看,再好不过。孤明日便替你递话。”】
事情便这样定了下来。隔日,康熙听闻太子妃改良了纺车,颇觉新奇,又知太后有兴趣,便允了在慈宁宫花园旁的敞轩里做个小范围演示,允许后宫几位主位娘娘前去观看。
演示这日,天气晴好。敞轩内布置妥当,那台多锭纺车摆在中央,旁边放着新旧棉纱的对比样品。太后坐在上首,康熙竟也抽空过来了,坐在一旁。惠妃、宜妃、德妃等几位高位妃嫔陪坐两侧。
元锦今日穿着端庄的藕荷色宫装,向帝后及诸位娘娘行礼后,便亲自上前,简要讲解了新纺车的改良之处,并让提前培训好的两个宫女上前操作。
当看到一人摇动纺车,五个纺锭同时飞转,洁白的棉絮被迅速抽拉成均匀的纱线时,太后脸上露出了惊奇的笑容:【“哎哟,这东西好!看着就利索!比咱们年轻时用的那单个锭子的,怕不是快了好几倍?”】
康熙也颇感兴趣,仔细看了看纺出的纱线,又对比了旧纱,点头道:【“纱线匀细,看来这机巧之物,并非虚设。”】他看向元锦,目光中带着考量,【“瓜尔佳氏,你弄出此物,所为何想?”】
元锦从容答道:【“回皇阿玛,儿臣只是觉得,天下女子多善纺织,若能使她们省些力气,多出些纱线,无论是补贴家用,还是供朝廷织造,都是好事。一机虽微,若能推广,积少成多,于民生不无小补。儿臣愚见,让皇阿玛和皇玛嬷见笑了。”】
她的话说得朴实,没有夸夸其谈什么富国强兵,只落在“省力”和“多出”上,反而更显得切实。
德妃温婉一笑,开口道:【“皇上,太后,臣妾觉得太子妃这心思巧,心肠也好。咱们宫里用度自然不缺,可天下百姓家,妇人纺织甚是辛劳。若真能省些力气,确是功德。”】
宜妃也笑着凑趣:【“谁说不是呢!改明儿也给臣妾宫里弄一台,让那些小宫女们也学学,日后出了宫,也算是一门更拿得出手的手艺。”】
气氛一时颇为和乐。康熙见太后高兴,妃嫔们也认可,看向元锦的目光更添几分满意。这次小小的演示,无疑是对那些“擅动百工、有违祖制”流言的一次有力回击。
演示结束,众人散去。元锦陪着太后说了会儿话,才告退出来。
走到御花园僻静处,却见八阿哥胤禩正负手站在一株海棠树下,似乎是在赏花,又似在等人。见到元锦,他脸上立刻浮起那惯常的温和笑容,上前几步,拱手道:【“太子妃嫂嫂。”】
元锦心中警铃微作,面上却带着恰到好处的浅笑,还了半礼:【“八弟。”】
胤禩笑吟吟道:【“方才弟弟也听说了,嫂嫂巧思,改良纺车,利泽百姓,连皇阿玛和太后都夸赞呢。真是让我等兄弟汗颜。”】
【“八弟过誉了,妾身愧不敢当。”】元锦语气依旧平和,却将自称从“我”换成了更疏离的“妾身”。
【“嫂嫂过谦了。”】胤禩笑容不变,目光却似有深意地掠过元锦,【“只是,这宫里宫外,人多口杂,有时候好事也难免被人曲解。弟弟也是今日才听闻,竟有些不知所谓的流言,牵扯到嫂嫂和太子二哥,真是岂有此理。嫂嫂还需放宽心才是。”】
他这话听起来像是安慰,实则是在提醒元锦,流言已经传开,并且他知道。
元锦抬眼,目光清正地看向胤禩,不疾不徐道:【“多谢八弟关怀。妾身愚见,行事但求有益于皇阿玛的江山,有益于太子殿下的嘱托。至于人言,皇阿玛圣目如炬,自能明辨忠奸。八弟以为然否?”】她将个人行为完全绑定在康熙和胤礽的意志之下,让胤禩无从挑拨。
胤禩脸上的笑容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随即恢复自然,点头道:【“嫂嫂所言极是。是弟弟多虑了。”】他又寒暄两句,便借口有事,先行离开了。
看着胤禩远去的背影,元锦轻轻吐出一口气。这位八阿哥,果然是心思最深、最难对付的一个。他今日特意在此“偶遇”,说这番话,是在试探?示好?还是警告?
无论如何,今日之后,她更清楚,这场无声的较量,远未结束。但她也更加确信,自己走在正确的道路上。阳光穿过树叶,在她身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斑,正如这前路,虽有阴霾,但光明终将到来。她握了握袖中的手,转身,朝着毓庆宫的方向,步伐坚定地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