毓庆宫的烛火彻夜未熄。太子胤礽与太子妃元锦相对而坐,案头堆满了各地报送的粮仓档案、田亩册籍以及刚刚草拟完成的《社仓筹建疏议》初稿。空气中弥漫着墨香与一种紧绷的专注。
【……故此,臣妾以为,‘母粮’之数,不必强求一致。】元锦指着章程中的一条,嗓音因连日商讨而略带沙哑,却依旧清晰,【富庶州县,可从官仓旧粮中多拨些;贫瘠之地,则主要依靠劝募乡绅捐输。总则定为‘存三贷七’,春贷秋还,取一成微利,用于仓廒维护与管理人员少量贴补,力求仓粮循环往复,不致坐吃山空。】
胤礽凝神听着,不时提笔修改一二:【嗯,此言甚善。只是这一成利息,会不会仍被有心人诟病为‘与民争利’?】
【殿下,无利则难以长久。】元锦耐心解释,【相较于民间印子钱动辄三五成的盘剥,一成息已是仁政。且章程需明确,若遇荒年,可免息甚至缓还。关键不在是否取利,而在如何监管,确保这利归于公,用之於公,而非中饱私囊。】
【监管……】胤礽沉吟道,【卿所提‘三方共管’——官府、乡绅、百姓公推之耆老,钥匙分持,账目每月张榜公布,确是良法。只是推行起来,地方官与乡绅未必乐意。】
【故而需要皇上明发谕旨,殿下强力推行,更需择一二试点,做出成效,让天下人看到好处。】元锦目光坚定,【殿下,万事开头难。】
几日后,太子将精心修改后的章程呈送康熙。康熙阅后,朱批“所思甚周,着即试行”,并明发上谕,命太子胤礽总理社仓试行事宜,四阿哥胤禛、户部尚书马齐协理,择直隶、山东两省先行试点。
旨意一下,朝野震动。赞同者称颂太子仁德,虑事周详;反对者则暗地里嗤之以鼻,等着看笑话。阻力随之而来。
最先发难的是地方官员。这日,胤礽召直隶、山东两省布政使及几位知府议话,元锦于屏风后静听。
一位干瘦的山东知府率先叫苦:【太子殿下明鉴!并非下官等推诿,实是艰难。劝募乡绅捐粮,谈何容易?丰年时他们尚且囤积居奇,何况去年才遭了春荒?若劝募不力,最终还不是要摊派到小民头上?殿下严令不得强逼,这……这差事着实难办啊!】
直隶布政使则忧心管理:【殿下,仓粮管理,最易滋生虫蛀霉烂。需专人常驻看管,晾晒翻检,这笔人工耗费,从何而出?若从那一成利息中出,只怕杯水车薪。若从府库出,又恐增加州县负担。】
更有人隐晦质疑:【三方共管,想法虽好,然乡绅与百姓耆老,见识短浅,若与胥吏勾结,或从中舞弊,或短了斤两,届时纠纷不断,反倒扰民,岂不有违殿下初衷?】
屏风后的元锦,默默唤出系统。
【系统,扫描分析当前发言官员情绪倾向及潜在立场。调取山东、直隶两地主要乡绅背景及粮行经营数据。模拟推算社仓运行前三年的粮食损耗率及管理成本。】
光屏上数据飞速流转。很快,结果呈现:发言官员中,约六成确有其忧,三成存怠惰之心,另有一成眼神闪烁,系统标注其与当地大粮商关系密切,恐不愿见平价粮源出现。数据显示,若有基本防潮措施(如她设计的高架通风仓),并由共管机制相互监督,粮食年损耗可控制在百分之五以内,远低于民间仓储。
胤礽听着底下七嘴八舌的“难处”,脸色渐沉。他虽知不易,却未想第一步就如此艰难。正当他欲发作时,一名小太监悄无声息地来到他身边,递上一张小小的纸条。
胤礽展开一看,上是元锦清秀的字迹:“殿下勿躁。其忧有三:一畏难,二惜费,三护利。可许其:一、奏请皇阿玛,首年捐输卓着者,可由朝廷旌表,赐‘乐善好施’匾额;二、管理贴补,首年可从内帑或试点州县官粮损耗结余中暂支,示范成功后再以息养仓;三、严明法纪,凡舞弊者,无论官绅民,皆以贪腐论处,遇纠纷,由四阿哥与户部特派干员巡回裁决。”
胤礽看完,心中豁然开朗,底气顿生。他清了清嗓子,目光扫过众人,将元锦所提三条,化作自己的意思,沉稳道出。
最后,他语气转为严厉:【社仓乃皇阿玛亲准、利国利民之善政,并非与诸位商议可否施行,而是决意必要施行!诸公所虑,孤已知晓,亦有应对之策。望诸公收起畏难之心,摒弃门户之见,全力办好此事。办得好,皇阿玛与孤不吝封赏;若有谁阳奉阴违,敷衍塞责,甚至暗中阻挠……】他冷哼一声,【莫怪孤不讲情面!】
太子态度如此强硬,且提出的办法似乎也解决了部分实际困难,众官员面面相觑,终于收敛了气焰,躬身领命。
然而,就在社仓事宜艰难推进之时,一场突如其来的天灾,给了初生的新政一记重击。
夏末秋初,直隶顺德府、广平府一带,连续十余日暴雨如注,河水暴涨,冲毁堤坝,淹没田舍无数。消息传至京城,朝野震惊。
康熙即刻下令救灾,命太子统筹,四阿哥胤禛带队紧急前往灾区巡视灾情,发放赈粮。
毓庆宫内,气氛凝重。胤礽看着各地雪片般飞来的灾情急报,眉头紧锁。【洪水泛滥,田亩尽毁,秋收无望……无数灾民流离失所。】他喃喃道,【社仓……顺德、广平两府,正是社仓试点之地!仓中刚刚募集了些许粮谷,不知是否被淹?】
元锦亦是心焦,她立刻通过系统调取灾区地理信息及天气数据,进行灾情评估模拟。光屏上显示出的结果让她心头一沉。
【殿下,】她声音急促,【根据水势和地形模拟,顺德府南部三县地势低洼,恐已成汪洋。设立在那里的三处社仓,位置虽经挑选,但恐难逃水淹之劫!需立刻核实!】
就在这时,四阿哥胤禛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奏报也到了。胤礽迫不及待地展开,只看了一眼,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奏报 confirming 了元锦最坏的猜测:洪水来势太猛,顺德府三县社仓尽数被淹,仓廒倒塌,刚刚入库的数千石粮食,或被冲走,或泡于洪水之中,眼看是不中用了。广平府情况稍好,但亦有部分仓粮受潮。
【……臣弟已竭力组织抢救,然杯水车薪。当地百姓眼见粮食被毁,怨声载道,更有奸人散布谣言,言此乃‘天罚’,因社仓触怒河神……】胤禛在奏报最后写道,字迹因匆忙而略显潦草,却仍力透纸背。
【完了……】胤礽失神地跌坐在椅中,奏报从他手中滑落,【全完了……粮食没了……百姓的怨气……那些御史……他们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孤……孤要如何向皇阿玛交代?如何向天下人交代?】
他仿佛已经看到,无数道弹劾的奏章正如雪片般飞向乾清宫,每一道都在指责他劳民伤财,推行恶政,以致天降灾厄!
巨大的挫折感和恐慌瞬间攫住了他。连日来的压力与不被理解的委屈在这一刻汹涌而来。他没有摔东西,只是双手微微颤抖地撑住额角,肩膀垮塌下去,仿佛被无形的重担压垮。
【为什么……为什么总是这样……】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充满了无力与迷茫,【每次我想做点实事,想为这江山、为百姓尽一分力,总会横生枝节,总会……招致祸端……莫非真是我德不配位,才致天降灾厄?】
他抬起眼,看向元锦,眼神里不是愤怒,而是一种近乎绝望的寻求认同的痛苦:【卿……你说,我们是不是真的做错了?是不是从一开始,就不该碰这些?安分守己,是否才是保全之道?】
面对太子的崩溃与自我怀疑,元锦的心猛地一揪。她知道,此刻任何辩解都是苍白的,必须给他一条看得见、摸得着的路。
她没有犹豫,快步上前,半跪于他身前,目光灼灼地直视他慌乱的眼睛,声音清晰而有力:【殿下!此刻绝非懊悔退缩之时!天灾虽厉,却也是检验社仓成效、彰显殿下仁德与决断力的机遇!】
【机遇?】胤礽愣住,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正是!】元锦语速快而清晰,脑中飞速整合着系统刚提供的灾情评估与应对方案,【殿下细想,若无社仓,此次水患,朝廷需从千里之外调粮,舟车劳顿,耗时日久,待粮食运到,恐饿殍已遍地!正因我们先行一步,广平府及未受灾州县社仓存粮可立即开仓放赈,就近解救灾民!这难道不是社仓‘救急’之功最有力的明证吗?】
【至于被淹仓粮,】她思路越发清晰具体,【其一,立刻上奏皇阿玛,请旨启用周边社仓赈济,此乃‘应急’。其二,自请监管不力之罪,但恳请戴罪立功,主持灾后重建。臣妾可立刻绘制‘简易净水装置’与‘灾后防疫要点’,由四阿哥在灾区施行,防止大灾之后必有大疫!】
【其三,也是最关键的,】她目光雪亮,【水退之后,重建社仓,需更讲究!臣妾可设计更优的仓廒图纸,地基更高,防水防潮更强!并奏请以工代赈,招募灾民参与重建,发放粮食工钱,既恢复生产,又安抚民心!待重建完成,再奏请皇阿玛从江南粮仓调拨新粮补仓,以应对今冬明春!】
【我们非但要度过难关,更要借此机会,让社仓在废墟上建得比从前更好,让天下人看到,殿下推行仁政之决心,绝不会因天灾而止步!】
元锦的话语如同拨云见日,瞬间驱散了胤礽心中的迷雾和恐慌。他怔怔地看着眼前冷静睿智、临危不乱的妻子,一股巨大的悔意和依赖感涌上心头。
他反手紧紧握住元锦的手,声音仍带着一丝后怕的沙哑:【对……对!卿所言极是!是孤……是孤急糊涂了!险些误了大事!】
他立刻振作起来,扬声唤人:【何柱儿!备笔墨!孤要立刻给皇阿玛上奏!】
窗外,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一束微光穿透云层,照亮了毓庆宫书房内忙碌的身影。胤礽提笔疾书,元锦在一旁迅速勾勒着图纸要点。
然而,他们都明白,奏章写得再完美,图纸画得再精妙,真正的考验——皇心的莫测、朝臣的攻讦、地方的重重阻力以及灾民的嗷嗷待哺——此刻,才刚刚拉开序幕。通往未来的路,注定步步荆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