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郊霍乱疫情在胤礽与胤禛的全力督办下,凭借先前建立的防疫条例和迅速的反应,终于被成功遏制,未使其蔓延入京畿重地。而那两名接种了人痘的孤儿不仅在疫情中安然无恙,反而比旁人更显康健的传闻,虽未见于任何官方邸报,却如同初春的溪流,在宗室勋贵和朝堂官员的特定圈子里悄然漫延、渗透,为“人痘”之术蒙上了一层更为神秘且令人不得不信服的色彩。
格物苑的地位,因此而无形中大幅提升。虽然太医院刘院判等人依旧时常板着脸,拿着规章条陈吹毛求疵,但语气已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不易察觉的谨慎,挑剔也多集中于文书格式等细枝末节,不敢再轻易质疑试验的根本合法性。戴梓等工匠行走于苑中,那份用实打实的技艺和成果挣来的底气与尊严,是任何金钱赏赐都无法赋予的。
这日,康熙于乾清宫西暖阁单独召见胤礽。阁内暖意融融,御用檀香的清冽气息舒缓神经,气氛却不同于以往奏对时的凝重。
【此次京郊防疫,你与老四做得甚好,临机决断,举措得当,未使疫情蔓延入京,百姓得以安宁,朝廷体面亦得以保全。】康熙的语气颇为平和,甚至带有一丝难得的、明确的赞许。
【儿臣不敢居功,皆是依皇阿玛先前南巡时训示的防疫纲要办理,加之上下用心,将士用命,方有微末成效。】胤礽恭敬回答,心中那根弦却丝毫不敢放松。
【嗯,】康熙微微颔首,话锋不着痕迹地一转,【格物苑近来……倒是屡给朕惊喜。先是那辨墨之法,助朕厘清蠹吏;后又有这预防天花之探索,虽过程惊险,惹出偌大风波,然其心可嘉,其效亦渐显。】
胤礽心中一动,知道真正的主题来了,静待下文。
【朕思虑再三,】康熙缓缓道,目光深邃,【格物苑虽初由太子妃提议设立,源于内廷,然其如今所涉,非止匠作巧技,更关乎军国利器、民生医道,实乃国之大计。一直挂于内廷之下,名不正言不顺,易惹物议,亦难以尽其才。】他看向胤礽,【朕意,将其正式纳入朝廷规制,仿钦天监例,设‘格物院’,秩定正三品。然其职司特殊,不宜完全归于六部或内务府任何一方辖制。故定为特设机构,名义上直属内务府管辖,但其紧要奏报、预决算、及重大事项,需同时呈报朕与太子你知晓。】他刻意强调了“同时呈报”四字,既保留了太子的颜面和介入权,又确保了皇帝自己的最终知情权和最高掌控权。
【戴梓擢升为院使,然其品级暂定为正五品,以示其技术官职之特殊性,区别于寻常行政官员。其余各级匠人,依才具、贡献评定品级,享相应俸禄。一应钱粮用度,皆由户部设专项拨付,但……】他顿了顿,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流露出一套早已深思熟虑的制约方案,【但每笔超过五百两之支出,需报内务府核准备案。你以为如何?】
胤礽心中瞬间明镜似的!皇阿玛这是典型的“明升实收”!给予名分地位和稳定经费,换取的是更严格、更制度化的监管和束缚。日后格物院的一切动向,都将处于皇帝和内务府的双重目光之下,再想如以往那般相对自由地探索研究,必将难上加难。
但他能拒绝吗?不能。这是“皇恩”,是“荣宠”,是格物院走向正规化的必经之路,更是皇权不容置疑的延伸。
【皇阿玛圣明烛照,思虑周详!】胤礽立刻躬身,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感激、振奋与钦佩,【如此安排,既可正其名分,厚其饩廪,安定人心,更能彰显皇阿玛重技励工、兴利除弊、造福苍生之圣德!儿臣替戴梓等一众格物院人员,叩谢皇阿玛天恩浩荡!】他顺势跪下,郑重叩首。
【起来吧。】康熙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笑意,【具体章程细则,朕会让内务府与吏部、户部议定后下发。日后,你需更加勤勉督促,引导其专注于研发真正于国于民有益之实物,莫要辜负朕望,亦莫要再惹出什么是非风波。】
【儿臣谨遵皇阿玛教诲,定当竭尽全力,恪尽职守!】
消息传出,朝野反应各异。多数官员认为此乃皇帝对太子一系的进一步肯定和扶持,艳羡有之,嫉妒有之,暗中观望者更众。胤禛得知后,只是沉默片刻,对前来议事的属下道:【父皇此举,深意无穷。格物院日后,恐将成为朝堂上新旧目光交汇之焦点,是非之地。我等行事,需更加如履薄冰,谨慎周全。】
而八阿哥胤禩在府中听闻此讯,失手摔碎了一只心爱的斗彩葡萄纹瓷杯。他面色铁青,对心腹管家冷笑道:【好一个‘擢升’!好一个‘正三品’!皇阿玛这是要把那惹事精彻底圈养起来,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也好……如此一来,倒省了咱们许多手脚。盯着吧,一旦它成了朝廷衙门,那里的规矩方圆,可就由不得某些人说了算了。】他的眼中重新燃起幽深的算计光芒。
最高兴的莫过于格物院内的原班人马。从此他们不再是身份低微的“工匠”,而是有了朝廷品级的“技术官”!俸禄大增,社会地位更是天壤之别。戴梓老泪纵横,对着紫禁城方向叩拜不止,深感皇恩浩荡,更觉责任重大。唯有元锦,在欣喜之余,更深切地感受到了那无形中缓缓收紧的枷锁的重量。她与胤礽私下商议,定下了“谨守本分、专注技术、低调行事、永记初衷”的十六字方针,严令院内众人不得因升迁而骄狂忘形,需以更多实绩回报圣恩。
就在这看似一片“皇恩浩荡”、风平浪静的气氛中,康熙万寿节将至。今年并非整寿,故不准备大操大办,但宫中仍循例设宴,宗室皇亲、勋贵重臣皆需入宫贺寿。
然而,万寿节前两日,胤礽却突然感染风寒,病势来得又急又重,竟至卧床不起,高烧不退。太医诊脉后,言道乃此前防疫劳累过度,元气未复,邪风入体,需绝对静心调养,切忌再受风受累,否则恐生变数。
【这……这可如何是好?】胤礽靠在床头,面色潮红,声音虚弱,【皇阿玛万寿,我若缺席,岂非大不敬?】
元锦替他掖好被角,蹙眉道:【殿下病体为重,万岁爷素来体恤,必能理解。只是……】她沉吟道,【只是殿下不能去,臣妾若再不去,恐惹非议,亦显得东宫无人。】按制,太子缺席,太子妃理应代表出席。
胤礽握了握她的手,眼中充满担忧:【宫中宴饮,看似热闹,实则步步惊心。你独自前去,我实在不放心……万一……】
【殿下宽心,】元锦安慰道,【臣妾明白轻重。只是去循例贺寿,露个面,敬杯酒便寻机告退,绝不参与是非,不会有事的。】
万寿节当日,元锦按品大妆,出席了宫中的寿宴。她言行谨慎,恪守礼制,向康熙敬酒后,便安静地坐在属于自己的位置上,眼观鼻,鼻观心,尽量减少存在感。康熙倒是关切地问了几句胤礽的病情,叮嘱好好休养,并未多言。
宴至中途,元锦正欲寻机告退,却见八福晋郭络罗氏笑吟吟地端着酒杯走了过来,声音温软:【太子妃娘娘金安。今日太子殿下未能前来,真是遗憾。臣妾瞧着娘娘眉间似有倦色,可是连日照料殿下,辛苦了?】
【有劳八弟妹关心,】元锦微微颔首,回以得体的微笑,【殿下只是偶感风寒,将养几日便好,不敢称辛苦。】
郭络罗氏笑容不减,声音温和却足以让邻近几桌的宗室女眷听见:【那就好。说起来,真是羡慕太子妃娘娘,心思灵巧,能将格物院打理得如此出色,如今又得了皇阿玛的青睐,升格为院,真是可喜可贺。不像我们爷,整日只知道埋头办些琐碎差事,不懂得这些利国利民的新奇巧思。】
这话听起来是恭维,实则暗指元锦干政,格物院之设并非全然因其“巧思”。周围几位福晋、命妇的目光立刻若有若无地瞟了过来。
元锦心中警铃微作,面上却依旧淡然:【八弟妹过誉了。格物院一切皆是皇阿玛圣心独裁,恩典浩荡。我不过是遵照皇上和太子殿下的意思,偶尔去看看罢了,岂敢居功。真正做事的是戴院使和那些匠人们。八爷办事沉稳干练,夙夜在公,才是皇阿玛真正的肱骨之臣,我等女流岂能相比。】
她巧妙地将功劳推给皇帝、太子和工匠,并反过来捧了八阿哥一句,滴水不漏。
郭络罗氏碰了个软钉子,笑容略僵,随即又恢复自然:【娘娘过谦了。对了,明日恰巧是我家王爷母妃良妃娘娘的生辰,也不是整寿,就在府里设个小家宴,只请些自家亲戚,聚一聚,凑个热闹。不知太子妃娘娘明日可得空,赏光过来坐坐?太子殿下病着,您一人在宫里也闷得慌,出来散散心,也说说话儿。】
元锦心中瞬间了然。这才是真正的目的!趁太子病重,以家宴为名,请她过府。若去,便是深入虎穴,吉凶难料;若不去,立刻就会被扣上傲慢无礼、不敬庶母的帽子。
她迅速权衡。公然拒绝显然不明智,但只身前往八爷府,风险极大。
【良妃娘娘寿辰,自是应当庆贺。】元锦露出恰到好处的歉意笑容,【只是殿下病中,离不得人伺候,我需在旁亲自照料,实在分身乏术。还请八弟妹代我向良妃娘娘告罪,贺礼我明日一早便派人送到府上。】
郭络罗氏岂肯轻易放过,故作关切道:【殿下身边太医太监众多,何须娘娘时刻亲力亲为?不过是过来喝杯水酒的功夫,良妃娘娘时常念叨着想和您说说话呢。莫非……太子妃娘娘是瞧不上我们府上的小家宴,不肯赏这个脸?】
话说到这个份上,已是近乎逼宫。周围的目光变得更加探究。
元锦心念电转,知道彻底推脱已不可能,遂笑道:【八弟妹这是哪里话,实在是放心不下殿下。既然如此……】她沉吟片刻,似是无奈妥协,【那我明日便过去给良妃娘娘磕个头,敬杯寿酒,略坐坐便回,还望良妃娘娘和八弟妹勿怪臣妾失礼才是。】
【那就说定了!】郭络罗氏立刻笑逐颜开,【明日恭候娘娘凤驾。】
回到毓庆宫,元锦立刻将此事告知病中的胤礽。胤礽闻言,急得就要挣扎起身:【不行!绝不能去!老八府上那就是龙潭虎穴!我这就让人去回绝了!】
【殿下!】元锦按住他,【此时已无法回绝。否则不出明日,‘太子妃恃宠而骄,蔑视庶母’的流言就会传遍京城。】她冷静分析,【他们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对我如何。家宴之上,宾客虽多是他们那一边的,但终究人多眼杂。我会多带侍卫和丫鬟,全程谨慎,滴酒不沾,找个由头尽早脱身。】
胤礽仍是忧心忡忡:【话虽如此……我还是不放心。让何柱儿挑几个绝对可靠、身手好的侍卫跟着你!一刻都不能离身!有任何不对,立刻回来!】
【好。】元锦点头,又安慰道,【说不定只是我多心了,他们或许只是想趁机试探,或是炫耀一番。】
然而,两人心中都清楚,八阿哥胤禩绝不会做无的放矢之事。这场突如其来的良妃寿宴家宴,注定宴无好宴。
次日傍晚,元锦依约前往八阿哥府。她特意打扮得端庄而不显奢华,身后跟着何柱儿精心挑选的四名高大健壮、眼神锐利、腰间微鼓的侍卫和两名机警沉稳的贴身丫鬟。
八王府张灯结彩,却果然如郭络罗氏所言,并无太多外客,多是宗室亲眷,如安亲王世子马尔珲、显亲王衍潢等人及其家眷,俨然一个“自己人”的聚会。
良妃坐在主位,接受众人贺寿,态度温和。八阿哥胤禩和福晋郭络罗氏热情迎客,礼数周到,无可挑剔。
宴席之上,气氛看似热络。胤禩谈笑风生,妙语连珠,绝口不提朝政格物院,只聊风月家常,诗词歌赋。几位宗室福晋也围着元锦,说些衣裳首饰、儿女家常的闲话。
然而,酒过三巡,显亲王衍潢似已微醺,他端着酒杯,晃晃悠悠地走到元锦席前,声音不大却足够清晰:【太子妃娘娘,您可是咱们宗室里的这个!】他翘起大拇指,【格物院在您手里,那是芝麻开花节节高啊!听说……连宫里太医们都挠头的千古难题,都快被您院里那些能工巧匠给攻克了?这可真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啊!就是不知道,这将来是算太医局的功劳呢,还是算格物院的发明?我等粗人,真是看不懂这新鲜事儿了,呵呵……】他话里话外,挑拨着格物院与太医院的矛盾,并将“人痘”之术模糊为“千古难题”,既点了题,又留下了足够的狡辩空间。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元锦身上。
胤禩立刻出声呵斥:【衍潢!你喝多了!满口胡吣什么!还不退下!】
元锦心中冷笑,知道戏肉来了。她放下筷子,用绢帕轻轻擦了擦嘴角,抬眼看向衍潢,目光平静无波,声音清晰柔和:【显亲王说笑了。世间岂有能攻克千古难题之人?不过是集众人之智,循前人之迹,尝试做些力所能及的改进罢了。格物院所行之事,皆在皇阿玛圣鉴之下,依朝廷规制而行。至于功劳归属,自有皇阿玛明断千秋,岂是我等臣子可以妄议的?王爷若是感兴趣,待他日皇阿玛决意推广时,自然知晓。】
她再次将一切推给皇帝和朝廷规制,轻巧地避开了挑拨,并暗示对方不该妄议功劳归属,回应得滴水不漏。
衍潢被她这不软不硬的话顶了回来,一时语塞,只得讪讪道:【是是是,臣失言,臣醉了……】
就在此时,一名侍女上前为元锦斟酒,不知是紧张还是地被什么绊了一下,手腕猛地一抖,整壶酒竟脱手而出,直朝元锦的身上泼去!
【娘娘小心!】千钧一发之际,站在元锦身后侧的侍卫首领眼疾手快,猛地伸臂一挡!酒壶被格开,摔在地上碎裂,但壶中不少酒液还是泼溅出来,淋湿了元锦的袖口和衣摆前襟!一股浓烈的酒气瞬间弥漫开来。
那侍女吓得魂飞魄散,立刻跪地磕头不止。
【娘娘恕罪!这蠢笨的东西!】郭络罗氏反应极快,立刻起身呵斥,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惊慌与歉意,【手抖成这样,还不自己掌嘴!惊扰了凤驾,你几条命够赔?!】她旋即上前,拿出自己的香帕欲为元锦擦拭,语气急切而诚恳,【酒气重,湿了衣裳穿着也不舒服。娘娘,后堂早已备好了热水和新衣,都是我新做的还没上过身,请您务必赏光,随我去换过,不然我这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元锦在她伸手过来之前,已微微侧身避开,自己拿出素绢帕子轻轻按在湿处,脸上带着受惊后勉力维持的镇定笑容,声音温和却不容置疑:【八弟妹言重了,意外而已,何必苛责下人。】她低头看了看衣襟,【只是溅湿了少许,并无大碍。倒是殿下病中,御医嘱其静养,嗅觉敏感,闻不得这般浓烈酒气。我需得尽快回去更衣洗漱,免得过了病气给殿下,那才是真正的罪过。良妃娘娘处,还请八弟妹代我再次致歉,臣妾实在是不敢冒此风险,必须先行告退了。】
她理由充分,言辞恳切,直接将关心太子病体置于一切之上,让人无法反驳。
郭络罗氏张了张嘴,一时竟找不到任何挽留的借口。主位上的良妃也发话了:【太子妃有心了,太子身子要紧,快回去照料吧。】
元锦不再耽搁,在侍卫和丫鬟的紧密护卫下,迅速离开了八王府,登上马车离去。
马车驶离王府一段距离后,元锦才缓缓摊开一直紧握的手心,里面已是一片冷汗。她仔细回想刚才的每一个细节,那侍女的惊慌,郭络罗氏过于急切的反应……那壶酒,真的只是意外吗?
回到毓庆宫,胤礽听完她的叙述,后怕不已,紧紧握住她的手:【以后再不可轻易涉险!今日若真随她去更衣,后果不堪设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