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簌簎地下了一夜,将紫禁城的朱墙金瓦染成一片素白。毓庆宫书房的灯火,也几乎亮了一夜。
元锦裹着一件厚厚的狐裘,坐在铺满了草图和笔记的长桌旁,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眼神却依旧清亮专注。张匠头和几位从京郊铁匠铺、琉璃窑紧急请来的老师傅围坐一旁,桌上摆满了各种黏土样本、矿石化验碎块,以及几个烧制失败、布满裂纹的坩埚残骸。
【娘娘,这已经是第七种配比了。】张匠头指着最新一个勉强成型,但内壁已出现细微龟裂的坩埚,声音沙哑,【耐火度是比普通陶罐强些,但距离承受那炼钢的高温,还差得远。岭南的白垩土、鲁地的矸子土、甚至尝试加了石英砂,效果都不理想。】
一位姓胡的琉璃匠老师傅皱着眉头:【按娘娘给的思路,这坩埚需极度致密,耐得住急热急冷。小老儿烧琉璃几十年,用的耐火钵也没这般苛刻的要求。】
元锦揉了揉额角,她知道问题所在。合格的石墨坩埚在这个时代几乎是天方夜谭,她只能努力回忆前世模糊的知识,寻找替代材料和高岭土(瓷土)的提纯方法。【胡师傅,您看,如果我们把瓷土研磨得更细,反复淘洗沉淀,取其最细腻的部分,再加入适量您烧琉璃用的那种能降低窑温的‘釉石’粉,和刚才说的那种黑灰色的、滑腻的‘石墨’粉,会不会能增强其耐热和不易开裂的特性?】
【石墨?】胡师傅拿起一小块乌黑的矿石样本,【这东西倒是耐烧,只是性子滑,不易与其他黏土融合。】
【可以试试极细的颗粒。】元锦鼓励道,【张匠头,麻烦你安排人,按照这个新思路,连夜赶制一批模具,瓷土淘洗和研磨务必要精细。我们时间不多了。】
【是,娘娘!】张匠头立刻领命而去,几位工匠也重新振作精神,投入新一轮的试验。
窗外天色微明,雪仍未停。元锦感到一阵疲惫袭来,正要起身活动一下僵硬的四肢,一件还带着体温的玄色貂绒大氅轻轻披在了她的肩上。
【怎么还不歇息?】胤礽低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他显然也是刚处理完政务,眉宇间带着倦色,但看向元锦的目光充满了心疼,【这些事情,交给工匠们去摸索便是,何须你亲自盯一整夜?】
元锦顺势靠进他怀里,汲取着令人安心的温暖,声音有些闷:【殿下不也没休息。我放心不下,总觉得就差那么一点了。若能找到合适的坩埚材料,后续的炼钢试验才能展开。否则,一切都是空谈。】
胤礽拥紧她,叹道:【辛苦你了。今日早朝,老八那边虽未再提西学馆之事,但那眼神,分明等着看孤的笑话。】
【那就更不能让他们看笑话了。】元锦抬起头,眼中燃着斗志,【对了,戴先生那边,有回音了吗?】
胤礽摇头:【尚未。不过,孤派人送去的那几本《格物基础图解》,据说他收下了。这已算是个好兆头。】
正说着,何柱儿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鸡丝粥和小菜进来:【娘娘,殿下,用点早膳吧,熬了一夜,身子要紧。】
两人简单用了些粥点。元锦刚放下碗筷,就见张匠头一脸兴奋地快步进来,也顾不得行礼,激动道:【娘娘!殿下!成了!方才按娘娘说的新配比,加入了精细研磨过的石墨粉,烧出来的坩埚,颜色灰黑,质地明显更密实!刚出炉就浇了冷水试了试,竟没有开裂!】
元锦霍地站起身,倦意一扫而空:【快带我去看!】
试验场内,几个新出窑的灰黑色坩埚还带着余温。元锦仔细检查着,触手果然比之前的样品更加坚硬光滑。她当即下令:【立刻用这个新坩埚,装入我们优选过的铁料和配料,升炉试炼!】
希望的火苗随着高炉的烈焰再次燃起。然而,几个时辰后,当坩埚冷却,工匠们小心翼翼地将其打破后,得到的却依旧是一块品质并未显着提升的熟铁,甚至因为温度和控制问题,夹杂了不少气泡和杂质。
气氛一时间有些凝滞。连续的失败开始消磨工匠们的信心。
元锦却没有气馁,她蹲下身,仔细查看着那块失败的钢坯,喃喃道:【不对…不仅仅是坩埚的问题。温度,投料的比例,熔炼的时间,脱碳的时机…每一个环节都可能影响最终结果。我们得像剥茧抽丝一样,一个一个环节去试验,去记录。】
她重新振作精神,对有些沮丧的工匠们说道:【大家不必灰心!至少我们的新坩埚经受住了考验,这就是一大进步!接下来,我们固定使用新坩埚,然后只改变铁料和炭的比例,记录下每一次的结果。失败不可怕,可怕的是不知道为什么失败!】
她亲自拿起纸笔,开始设计一张详细的实验记录表格,要求工匠们将每一次试验的配料、时间、火候、现象和结果都详细记录下来。
元锦的这种严谨的、系统化的试验方法,让在场的工匠们,包括张匠头,都感到新奇又钦佩。他们以往靠的是经验和口传心授,何曾见过如此精细的“格物”方式?
就在这时,弘暄和瑞宁由乳母领着,裹得像两个小棉球似的,跑来格物院找额娘。瑞宁看到院子里一堆堆的矿石和奇怪的炉子,好奇地睁大了眼睛。弘暄则一眼看到了那块失败的钢坯,跑过去用小手指戳了戳。
【额娘,这个黑石头不好看。】瑞宁嘟着嘴。
弘暄却抬起头,看着元锦:【额娘,这个铁,为什么不亮?何公公的刀,是亮的。】
孩童天真无邪的话语,却像一道闪电划过元锦的脑海!她猛地想起之前翻阅系统资料时,关于金属热处理工艺的零星记载。是啊,何柱儿的佩刀之所以闪亮锋利,关键在于“锻打”与“淬火”!这坩埚炼钢或许能得到成分均匀的钢水,但后续的“百炼成钢”工艺,同样是提升性能、去除杂质的关键!她之前过于聚焦在“炼”上,差点忽略了“锻”的重要性!
【暄儿,你真是额娘的福星!】元锦欣喜地抱住儿子,【你一句话点醒了额娘!】她立刻转向张匠头,语气果断:【不仅要记录炼的过程,出炉后的钢水或钢锭,我们还要尝试不同的锻打方式、折叠次数以及淬火的介质与时机!这同样是决定成败的关键!】
弘暄被夸得小脸通红,有些不好意思地躲到胤礽身后,又忍不住探出头来看。
胤礽看着元锦在困境中依然能保持冷静,善于发现和总结,甚至能从稚子的话语中得到启发,心中充满了骄傲与动容。他走上前,当着众多工匠的面,轻轻握了握元锦的手,低声道:【孤相信你,定能成功。】
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比任何华丽的辞藻更让元锦感到温暖和有力量。
接下来的日子,格物院的冶炼工坊几乎是不分昼夜地运转。元锦大部分时间都泡在那里,与工匠们同吃同住(在隔壁厢房),记录数据,分析失败原因,调整方案。胤礽也顶住朝堂上或明或暗的压力,全力支持,要人给人,要料给料。
而与此同时,八贝勒府的书房内,炭火烧得正暖,却驱不散某些人心头的寒意。八阿哥胤禩与九阿哥胤禟对坐弈棋。
【八哥,太子那边动静不小,听说格物院没日没夜地捣鼓那炉子。】胤禟落下一子,语气带着几分焦躁,【万一真让他们炼成了…】
胤禩神色从容,执子沉吟:【成?哪有那般容易。西洋的玩意儿,岂是看两本杂书就能参透的?】他顿了顿,【老四那边近日往毓庆宫走得勤,看来是铁了心要跟着太子了。】
【那我们难道就干等着?】胤禟有些不甘。
胤禩微微一笑,笑容里却无半分暖意:【自然不是。他们若能成,我们便在这‘成本’和‘效用’上做文章。一本万利才是功劳,劳民伤财便是过错。广东十三行那边,你多留意,看看有没有更实惠的西洋炼铁法,或者…】他指尖轻轻敲击棋盘,【找几个御史,准备几份弹劾格物院耗费巨大、却未见实效的折子,以备不时之需。】
就在各方势力暗中关注、等待结果之际,格物院冶炼工坊内,在经过不知第几十次失败后,终于迎来了转机。
那是一个傍晚,炉火映红了张匠头激动得有些扭曲的脸。他捧着一段刚刚经过反复锻打、淬火,此刻正泛着幽蓝色泽,刃口寒光凛冽的钢条,几乎是踉跄着跑到元锦面前,声音颤抖:
【娘娘!娘娘!您看!成了!这次真的成了!硬度、韧性,都远超苏钢!堪比…堪比百炼精钢啊!】
元锦接过那沉甸甸的钢条,指尖拂过冰冷的刃口,心中一块大石终于落地。她环顾四周,看着那些同样激动、眼眶发红的工匠们,露出了这些天来第一个真正轻松的笑容。
【辛苦了!诸位,都辛苦了!】她的声音也带着一丝哽咽,【今晚,毓庆宫设宴,犒劳大家!】
消息传到胤礽耳中,他立刻从书房赶来,亲眼验证了那钢条的优异性能后,一向沉稳的他,也忍不住用力握了握元锦的手,眼中满是激赏与喜悦。
【锦儿,孤就知道,你一定能做到!】
然而,成功的喜悦尚未散去,何柱儿便带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娘娘,殿下…戴梓先生,他…他就在格物院门外,说是…有些问题,想当面请教娘娘。】
几乎就在钢条成功出炉的同一时间,格物院外不远处的雪地里,一个清瘦的身影已徘徊了许久。戴梓怀中紧抱着那几本《格物基础图解》,书页已被他翻得起了毛边。尤其是其中关于力臂、滑轮省力原理,以及金属热胀冷缩的图示与阐述,与他毕生钻研火器时遇到的诸多难题隐隐相合,甚至提供了全新的思路。他内心挣扎良久,对学问真理的渴求最终战胜了孤傲。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朝着格物院那彻夜通明的灯火,迈出了脚步。
元锦和胤礽对视一眼,均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惊讶与一丝隐忧。这位脾气古怪、连皇阿玛面子都未必给的火器大家,竟在深夜主动上门?
寒风卷着雪花扑进门廊,元锦拢了拢胤礽为她披上的大氅,对何柱儿道:【快请。】她心中快速盘算着,戴梓的来访是纯粹的学术探讨,还是预示着另一场风波的开端?格物院的灯火,今夜注定无法熄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