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孤狼穿行在黑石城杂乱但并非处处杀机的巷道里,林枫保持着基本的警惕。
这座城市更像是一个无序的集市,混乱但自有其生存逻辑。他们最终停在了一间低矮、门口挂着一串风干草药的石屋前。
孤狼上前,用特定节奏敲了敲门。一个佝偻着背、面容被风霜和皱纹刻满的老者开了门,沉默地将他们让了进去。
屋内光线昏暗,弥漫着浓烈的草药味。四周的架子上摆满了各种粗陶罐和木匣,有些陶罐口用泥封着,有些则敞开着,露出里面颜色各异、形态奇怪的干枯药材或是一些风干的动物肢体。这里更像一个储存着边地特有药材的仓库。
“老鬼,治重伤,补气血的药。”孤狼直接说道。
被称作“老鬼”的老者没吭声,默默转身,在架子上翻找,很快拿出几个用油纸包好的药材和一个小陶罐,放在桌上,伸出三根手指。
孤狼付了三枚金币。林枫上前检查,药材品质很好,甚至有些是关内难见的珍品。他点点头,收起药材。
交易完成得简单利落。
回去的路上,天色渐暗。黑石城的灯火陆续亮起,赌档和酒馆的喧闹声更盛。
沉默中,孤狼率先开口,声音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小子,你救人的那手针法,诡谲精妙,杀人时又狠辣刁钻。这绝不是大胤宫廷太医局那种四平八稳的路数,甚至不像这世上任何已知的医道传承。”
他停下脚步,灰白的眼睛在暮色中锐利地盯住林枫:“床上躺着的那个,一身洗不掉的军伍杀伐气,筋骨打法是大胤边军精锐的路子,伤成那样脊梁骨都没弯半分。他是大胤的二皇子,胤战,没错吧?”
林枫心中微凛,孤狼的眼力毒辣得超乎想象。他并未否认,静待下文。
孤狼嘴角扯出一个没什么笑意的弧度:“至于你……身手是顶尖杀手的路数,狠、准、快,只为效率,毫无花俏。但偏偏又精通一门闻所未闻的神奇医技。大胤的七皇子林枫,在京城是出了名的体弱多病、沉默寡言。呵,你这身本事,可不是一个深宫病秧子能练出来的。”
他的目光仿佛要穿透林枫的躯壳,看到其深处的灵魂:“你到底是谁?或者说,这副皮囊之下,究竟藏着什么?”
林枫迎着他的目光,心中瞬间转过无数念头。隐瞒或许能暂时安全,但面对孤狼这种人,虚假的掩饰可能适得其反。
在这远离庙堂的法外之地,前世的身份,或许比今生的皇子身份更有分量。
他缓缓开口,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同于少年人的沉稳:“我是林枫,也是七皇子。至于这身本事……来自一段很遥远的过去,一个与这里截然不同的地方。你可以理解为,一场奇遇,或者……一次重生。”
他没有说得太透,但给出的信息已足够震撼,也解释了他为何与传闻截然不同。
孤狼灰白的瞳孔微微收缩,仔细品味着“遥远的过去”、“截然不同”、“重生”这几个词,他没有追问细节,到了他这个年纪和经历,深知世间光怪陆离,有些事情,知道结果比探究缘由更重要。他点了点头,算是接受了这个解释。
“嘿,有意思。”孤狼转过身,继续往前走,“一个大胤二皇子,一个……脱胎换骨的七皇子,跑到这北疆绝地,一个险些被自家人的阴谋坑死,一个身怀绝技玩命来救……你们大胤那边,水比老子想的还浑。”
林枫没有接关于皇权的话茬,而是反问:“那你呢?北匈大汗看到你时,可不像看一个陌生人。他认识你,而且,我们最后能走脱,恐怕不只是因为我能打。”
孤狼闻言,脚步放缓,抬头望向天际那轮初升的、带着荒原苍凉意味的月亮,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语气里带上了一种复杂的沧桑感。
“老子叫赫连括。”他声音沙哑,“现在金狼帐里坐着的那位北匈大汗,赫连枭,是老子一母同胞的亲哥哥。”
林枫眼神微动,静静听着。
“七年前,”赫连括语气平淡,却像在压抑着什么,“老子还是北匈的狼卫统领。有个心爱的姑娘,叫萨仁格日勒,草原上的月光。我们本已说好,等我出征回来就成亲。”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可我赢了仗回来,等到的,却是她成了大汗新阏氏的消息。只因为他是大汗,因为他觉得……老子需要‘安抚’。”
赫连括的拳头无意识地握紧,又缓缓松开。“那天晚上,我提着刀进了金狼帐……但最终,没砍下去。他终究是小时候护着我的亲哥哥。”
“后来,我就走了。扔了身份,像孤狼一样在荒漠里漂了七年。”他看了一眼林枫,“直到在沙海里撞见你。”
林枫默然。一段被至亲背叛、夺走所爱的往事,造就了今日的沙漠孤狼。这与他前世经历的背叛,虽有不同,但那份彻骨的寒意,却有相通之处。
“所以劫法场,是想给他添乱?”林枫问。
赫连括摇了摇头:“一开始或许有点。但更多是看你小子不顾一切救人的样子……有点像当年的我。”他似乎不愿再多谈往事,挥了挥手,“都是旧账了。现在,老子只是孤狼。赫连括,早死在那年的金狼帐里了。”
谈话间,两人已回到了苏九酒楼。楼内的喧嚣依旧,但经过这番触及灵魂的交谈,两人之间的关系已悄然变化。一种基于对彼此秘密的了解、对过往伤痛的某种共鸣,以及当前利益需求的复杂同盟,在这混乱之地悄然结成。
前方的路依旧未知,但至少,他们彼此之间,少了一层伪装,多了一份心照不宣的认知。
夜色下的黑石城,褪去了白日的喧嚣,但并未沉睡。零星的灯火和隐约的喧哗从不同角落传来。空气中飘荡着食物、劣酒和边地特有的粗犷气息。
林枫仔细地给二皇子胤战喂下煎好的药。看着二哥的呼吸越发平稳,他稍稍安心,嘱咐小卓子警醒些,然后转身出了房间,爬到了低矮的屋顶上。
孤狼赫连括正仰面躺着,灰白的瞳孔望着夜空,身旁放着一个酒囊。林枫默不作声地走过去坐下。孤狼也没回头,将酒囊抛了过来。林枫接过,仰头灌了一口,火辣辣的感觉从喉咙烧到胃里,带来一丝暖意。
良久,孤狼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罕见的飘忽:“这儿的月亮,没有草原上的亮,也没有草原上的大……草原上的月亮,像萨仁格的眼睛……”
林枫静静听着,能感受到这个男人深埋心底的痛苦。他又喝了一口酒,是一种无声的陪伴。
“你呢?”孤狼转过头,灰白的眸子在夜色中闪着微光,“小子,费这么大劲把你二哥拉回来,接下来怎么办?在这鬼地方窝着,还是等他醒了,杀回去揪出幕后黑手?”
林枫望着脚下黑暗中的城市,轻轻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符合他年龄(或者说外表年龄)的凝重和迷茫。
“我……不知道。”
他苦笑了一下,带着点少年人的无力感:“所以,下一步,只能等。等我二哥醒来。”
林枫想,只有从他那里知道更多,我才能明白,下一步该往哪里走。
孤狼听完,哼了一声,重新躺回去:“等?嘿,这鬼地方可不是善地。不过……”他顿了顿,“你小子运气不坏,碰上老子暂时还没待腻。” 这话依旧是别扭的承诺。
林枫心中微定,再次拿起酒囊喝了一口。两个命运多舛的皇子,在这混乱之地的屋顶上,靠着劣酒和这番半真半假的坦诚,关系似乎又近了一层。
夜风吹过,林枫心中的不确定感仍在,但等待的目标却更加清晰了。一切,都等二哥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