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北阙放下茶盏,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轻响。他细细打量着这个自己一手带大的徒弟,只见她身形愈发清瘦,往日那灵动的眼眸,此刻盛满了疲惫与愧疚,苍白的脸色透着久病未愈的虚弱,心中的怒意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
“你可知,你错在哪里?”左北阙沉声道,语气依旧带着几分严厉。
王子卿急忙抹去眼泪,双手紧紧攥住左北阙的衣袍下摆,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一字一句认真剖析:“第一,轻敌莽撞。未做足万全准备便贸然劫囚,胸无丘壑,遇突发情况只会蛮力相拼,毫无谋略;第二,自视甚高。仗着师父所传修为,便肆意拼杀,胆大妄为,全然不顾及自身安危和众弟子们的性命;第三,肆意妄为。经不起石墨瑾三言两语的激将,一时冲动将自身陷入囹圄,更让随行的暗夜阁弟子身陷绝境,忘了自己既是神医谷谷主,更是暗夜阁阁主,肩负着众人的性命;第四,行事鲁莽。做事不计后果,不顾成本,酿成大祸后难以收场,实在难当大任。”
左北阙听着王子卿条理清晰地细数过错,眼神复杂难辨,既有恨铁不成钢的严厉,又有几分欣慰,他轻叹一声:“看来这些日子,你倒是想得分明。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蠢笨至极。若让你重来一次,你会怎么做?”
王子卿低下头,指尖无意识地抠着师父衣袍的下摆,沉思片刻后,声音带着几分嗫嚅:“徒儿不知道……可若重回那日西市口,徒儿依然会那么做。”
她缓缓撇过头,目光投向窗外,那里的天光透过窗棂洒进来,照亮了空气中浮动的尘埃。回忆如潮水般涌来,她咽了口唾沫,喉咙干涩发紧,哽咽着说道:“那日我赶到西市口,看到师祖残破的尸身,那个平日里总爱摸着我的头,一板一眼给我讲药理的瘦弱小老头,身体竟被硬生生劈成两段,摊开在地上,鲜血染红了周遭的石板,渗进石缝里。我伸手去碰时,血还是温的,肌肉甚至还在微微颤抖。那一幕如同一道晴天霹雳,瞬间将我的大脑轰得一片空白,当时只觉得,我的信仰崩塌了,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的人,没了。”
“我没能救下师祖的性命,无论如何也要让他落叶归根,入土为安。我拼尽全力杀出一条血路,将师祖的尸身送出重围。本来只需一边断后一边撤离,也不会惹来那么多麻烦,更不会让那么多弟子殒命。可就在那时,石墨瑾站在高台上,居高临下地一遍遍挑衅,他趾高气昂地否定师祖对他的所有付出,更肆意践踏崔氏血脉,一口一个‘贱民’,一口一个‘蝼蚁’,那话语如尖刀般扎在我心上,我实在忍无可忍,不顾左一他们的苦苦劝阻,转身就杀了回去。”
王子卿猛地抬头看向左北阙,泪水汹涌而出,声音嘶哑得近乎破碎:“我是师祖的嫡亲徒孙,师祖一生行医救人,却落得如此下场,本就死得冤屈,死后还要被他爱重的外孙冠以恶名,这口恶气我咽不下!只是可惜了暗夜阁的弟子们,他们关键时候不听我的命令,死死护在我身前,用性命为我铺路。每到深夜,他们的面孔就会出现在我梦里,一遍遍质问我为何将他们带出去,却没能把他们带回来。这份心痛、自责与愧疚,日夜拉扯着我,让我寝食难安。”
王子卿忽然扑上前,紧紧抱住左北阙的双腿,压抑许久的情绪彻底爆发,嚎啕大哭起来,哭声凄厉而绝望,在寂静的房间里久久回荡。左北阙静静看着她,没有说话,眼中的冷硬渐渐消融,终是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任由她宣泄着内心的痛苦。
许久,王子卿的哭声才渐渐平息,她抬起布满泪痕的脸,哽咽道:“师父,徒儿心里好痛。我勤学苦练一身本事,本想能护得身边人周全,可关键时刻却感觉如此的无能为力,救不下师祖,还害得同门师兄弟埋骨他乡,这份痛,如同凌迟,时刻刮着徒儿的心!”
左北阙伸出手,轻轻将她扶起来,示意她坐在旁边的椅子上。他的动作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生怕碰伤了她。待她坐定,左北阙才缓缓开口,声音温和了许多:“傻月儿,你已经做得够好了。师父生气,不是气你劫囚,而是气你不爱惜自己,竟然拼着最后一丝力气去击杀帝王,非要跟他拼个玉石俱焚。不值得,石墨瑾那样的烂人,根本不值得我的月儿赌上性命。”
说着,他抬手轻轻拍了拍王子卿的肩膀,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骄傲:“那日你一枪击碎燕帝的皇冠,将他钉在了耻辱柱上,还指天立誓将石墨瑾从崔氏族谱除名,这一战,你已然成名。如今江湖上到处都在传颂你崔谷主的传奇事迹呢。”
王子卿瞪大了眼睛,满脸错愕,结结巴巴地说道:“我的传说?”
左北阙笑着点头,眼中满是欣慰:“江湖上无人不夸你。小小年纪,深情厚谊,千里迢迢为救师祖遗骸,仁义孝顺之名远播;能在重兵围剿中成功劫囚,这份勇气古今罕见;面对强国帝王,不卑不亢,硬刚到底,胆色令人钦佩;更能在大内高手和御林军的重重包围中杀个几进几出,还差点击杀帝王,武功之高,简直登峰造极。如今六国之内,谁不知道神医谷谷主崔子月,既能悬壶济世,活死人肉白骨,又能单枪匹马闯敌营,直面帝王而无惧。”
王子卿眨巴着湿润的眼睛,神色依旧带着几分难以置信,轻声说道:“师父又取笑我了。那些都是暗夜阁的弟子们用性命给我拼出来的血路,我何德何能,配得上这样的赞誉?我愧对阁中的弟子,更对不起那些死去的兄弟们。夜夜噩梦缠身,梦里全是他们质问的眼神,我真的不配当他们的阁主,师父,徒儿的心好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