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堂死寂
慈宁宫的正殿之内,空气凝重得仿佛已经凝固。
那股常年不散的、浓郁得近乎甜腻的老山檀香,此刻闻在鼻中,却像是一只无形的手,死死地扼住了人的咽喉,让人喘不过气来。光线从高高的窗格透入,却被这空旷幽深的大殿吞噬,只在冰冷光滑的金砖地面上投下几块惨白的光斑,照不见半点暖意。
林玥静静地跪在蒲团上,在她面前,大燕王朝最尊贵的女人——当今太后,依旧保持着之前的姿势,背对着她,面向那尊巨大的金身佛像。
她没有震惊,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反应。她只是坐在那里,如同一尊枯槁的石像,唯一在动的,是她那只枯瘦得如同鸡爪般的手。她手中捻着一串乌木佛珠,不疾不徐地,一颗,一颗,又一颗。
“咔哒。”
佛珠碰撞的轻响,在这死寂的佛堂中,显得格外刺耳,如同时间的丧钟,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林玥知道,这并非平静,而是一场来自权力之巅的、无声的审判。太后不是在听一个诊断,而是在评估一个闯入者,一个可能颠覆她整个世界的变数。她此刻的沉默,比任何雷霆震怒都更加可怕 。
不知过了多久,那捻动佛珠的手,终于停了下来。
“你说是中毒,”太后的声音响起,苍老而平淡,听不出任何情绪,“那哀家倒是好奇,这偌大的皇宫,谁有这个本事,能在哀家的眼皮子底下,下毒二十年?”
林玥的心猛地一沉。她知道,真正的考验,来了。太后这个问题,并非疑问,而是一个陷阱。她不是在问“谁”,而是在问“你凭什么这么说”,在试探她背后,是否站着别人。
“回太后,”林玥垂下眼帘,声音不卑不亢,“能做到此事之人,必然不是为了让您速死,因为那只会引起朝局动荡,惹来无穷的追查。此人要的,是让您在不知不觉中,‘自然而然’地衰败下去,最终‘寿终正寝’。”
“哦?”太后终于缓缓地转过身,那双浑浊却依旧锐利如鹰的眼睛,第一次,正眼看向林玥,“照你这么说,靖王让你来,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敢在哀家面前,说出这等诛心之言?”
这又是一个陷阱。只要林玥有半分迟疑,或是将此事与靖王萧天奕联系起来,便会立刻坐实“意图离间天家骨肉”的罪名 。
林玥却只是平静地迎着她的目光,缓缓地摇了摇头。
“此事,与靖王无关。是民女自己的判断。”她顿了顿,声音清晰而又冰冷,“因为,下毒者,并非任何一位皇子,也非后宫任何一位娘娘。”
抽丝剥茧
太后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她原以为,这不过是又一场皇子之间争斗的戏码,却没想到,这个丫头的回答,竟完全跳出了她的预料。
“你凭什么这么说?”
“就凭这毒。”林玥的声音,恢复了她身为顶尖专家时特有的、冷静而又充满逻辑性的腔调 。
“此毒,名为‘枯荣散’。它并非单一毒物,”是‘金蚕蛊’排泄物与檀香中的‘梦陀罗’、参茶中的‘雪线草’混合而成的复合型毒素。金蚕蛊以心头血喂养,其毒缓慢侵蚀生机;另外两物则掩盖毒踪,让人误以为是‘衰老’。一种复合型毒素,需要三种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常年累月地共同作用,方能生效。三者缺一不可,可见下毒者心思之缜密。”
她伸出第一根手指:“其一,便是这佛堂中,每日燃点的特供老山檀香。这种檀香本身无毒,甚至有安神之效。但其中,却被人为地,混入了一种产自西域的‘梦陀罗’花粉。此物,能缓慢地,麻痹人的中枢神经。”
她伸出第二根手指:“其二,是您每日饮用的参茶。那人参是千年贡品,并无问题。有问题的是,用来炮制人参的辅料中,多了一味极其罕见的‘雪线草’。此草,能压制人体气血的生发。”
最后,她伸出了第三根手指,目光落在了佛案上那部太后亲手抄写的《心经》之上。
“其三,便是您抄写佛经所用的墨。那不是普通的松烟墨,而是混入了‘金蚕蛊’粉末的特制墨。此物,才是这‘枯荣散’最核心,也最阴毒的毒源。它会一点一点地,吞噬您的生机,让您的身体,如同被秋霜打过的草木,从内到外,彻底枯萎。”
这番丝丝入扣、闻所未闻的剖析,让一旁的桂嬷嬷听得脸色惨白,浑身发冷。
林玥没有理会她的反应,而是将目光,重新锁定在太后的身上。她没有直接说出那个名字,而是用一种抽丝剥茧的方式,将一个个问题,如同最锋利的刀子,剖在了太后的面前。
“太后,请您想一想。这二十年来,有谁,能同时掌控这三样东西——内务府特供的贡香,太医院独有的参茶,以及御书房专用的墨锭?并且,能保证这三样东西,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送到您的面前,而不引起任何人的怀疑?”
太后的身体,微微一僵。
“再请您想一想。这二十年来,慈宁宫的宫人换了一批又一批,太医院的御医也老了一代又一代。有谁,能有如此通天的权力和机会,确保这个计划,在如此漫长的时间里,从未有过一丝一毫的中断?”
太后的呼吸,开始变得有些急促。
“最后,也请您想一想。”林玥的声音,变得愈发冰冷,如同最终的审判,“让您这样一位德高望重、足以制衡皇权的‘国母’,以一种最‘自然’、最‘体面’的方式,慢慢凋零,对谁,最有利?”
每一个问题,都像一柄重锤,狠狠地,砸在太后的心上。
她那张布满了皱纹的脸,血色,一点一点地,褪得干干净净。
静贵妃?她有这个心,却没这个跨越二十年的权力和手段。
其他皇子?他们当年,还只是不谙世事的孩童。
朝中权臣?他们更没有能力,将手,如此深地,伸入这后宫禁地。
所有的可能,都被一一排除。最终,只剩下了一个,她最不愿,也最不敢去想的……答案。
慈母心碎
“是……皇帝……”
当这三个字,从太后那干裂的嘴唇里,如同梦呓般,轻轻吐出时,她那张维持了一生的、属于国母的威严面具,终于,轰然碎裂。
“啪嗒——”
那串被她捻了二十年的乌木佛珠,从她那只剧烈颤抖的手中滑落,珠子断了线,如同黑色的眼泪,噼里啪啦地,滚落了一地。
一滴滚烫的、浑浊的泪,毫无征兆地,从她那早已干涸的眼眶中,滚落下来,在她那如同枯树皮般的脸颊上,划出了一道深深的、悲哀的沟壑。
紧接着,便是第二滴,第三滴……
她没有哭出声,只是坐在那里,整个身体,如同风中的残烛,剧烈地,无声地,颤抖着。那是一种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加令人心碎的、发自灵魂深处的悲恸。
她的脑海中,闪过无数的画面。
她想起了,在那个风雨飘摇的夺嫡之夜,她是如何抱着年幼的他,跪在先帝的病榻前,为他求来了这万里的江山。
她想起了,在他登基之初,朝局不稳,她是如何垂帘听政,为他铲除异己,稳固了那至高无上的皇权。
她想起了,在他亲政之后,她是如何一步步地,将所有的权力,都心甘情愿地,交还到他的手上,自己则退居这深宫佛堂,只为让他,能做一个不受任何掣肘的、真正的……帝王。
她为他,付出了所有。
可他,回报给她的,却是长达二十年的、杀人不见血的……阴谋。
这,是何等的讽刺!何等的,残忍!
这不仅仅是权力的背叛,更是对儒家“五伦”之中,最根本的“父子”人伦的彻底践踏 !
“为什么……”她喃喃自语,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痛苦与不解,“哀家……已经什么都不要了……为什么……他还是不肯放过哀家……”
林玥静静地跪在那里,没有说话。她知道,此刻,任何的劝慰,都显得苍白无力。她必须让太后,将这二十年的委屈与悲愤,都彻底地,发泄出来。
因为,只有最深的绝望,才能催生出,最狠的……复仇之心。
寒冰同盟
不知过了多久,那压抑的、无声的啜泣,终于渐渐平息。
太后缓缓地,抬起了头。
她没有去擦脸上的泪痕,那双原本还残留着一丝母性温情的眼睛,此刻,已被一片冰冷的、如同万年玄冰般的恨意所取代。
那不再是一个伤心欲绝的母亲。
那是一个,从地狱里爬回来的,复仇的恶鬼。
“你,”她看着林玥,那双锐利的眼睛,仿佛要将她的灵魂都看穿,“能救哀家?”
“能。”林玥的回答,没有丝毫犹豫,“但,‘枯荣散’之毒,早已深入您的骨髓。要解此毒,不仅需要时间,更需要……陛下的‘配合’。”
“配合?”太后的眼中,闪过一丝讥讽。
“没错。”林玥的嘴角,勾起一抹高深莫测的弧度,“民女,需要陛下,心甘情愿地,为我们,献上解药。”
她看着太后,缓缓说出了那个,早已在她心中成形的、釜底抽薪的惊天计划。
“从今日起,您的身体,会突然‘急转直下’,病入膏肓,药石罔效。”
“我会开出一张‘续命’的方子。方子里的主药,一味,是只有皇家‘百草园’才有的‘龙涎草’。另一味,则是需要他这位‘孝子’,亲自献出的……‘心头血’。”
太后的瞳孔,猛地一缩!
她瞬间便明白了林玥的用意!
皇帝以“孝”治天下,这是他皇权合法性的根基,是他“天命所归”的最大依仗 。如今,他的母亲“病危”,他这位“孝子”,无论心中有多么不愿,都必须在天下人面前,表现出“竭尽全力”的姿态!
他必须拿出最珍贵的药材!他必须献出自己的血!
他必须,亲手,将解救自己母亲的“武器”,送到敌人的手上!
这,便是林玥的阳谋!一个让他明知是陷阱,却又不得不跳的、用儒家孝道打造的……完美囚笼!
“好……好!好一个‘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太后的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她看着眼前这个年纪轻轻,心智手段却狠辣到了极致的女子,第一次,将她,视作了一个真正的、可以并肩作战的……盟友。
“哀家,答应你。”她一字一顿地说道,声音里,是压抑不住的、复仇的快意,“只要你能让哀家活下去,看到他自食恶果的那一天。从今往后,你靖王府,便是哀家的人。谁敢动你们,便是动哀家!”
林玥缓缓地,对着她,磕了一个头。
“民女,遵旨。”
佛堂之内,烛火摇曳。
一场足以颠覆整个大燕王朝的、最隐秘,也最危险的寒冰同盟,就此,悄然达成。